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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魂已断、梦相随(4)

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作者:章含之


1983年10月25日,在凄风苦雨中,冠华的遗体告别在北京医院举行。由于种种始所未料的拖延,这已是他逝世后的一个月零三天。望着他那已略为失真的遗容,我真正地感到心碎了,碎得永远无法弥合。三天后,又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早晨,我从八宝山迎回了他的骨灰,放置在我们的卧室里。这一天,我只觉得恍恍惚惚,躯体在行走,灵魂却像是飘荡在一个空荡无际的深渊中,寻找着冠华的踪迹。书桌上一本胡适选注的《词选》还是不久前冠华翻阅时随手搁下的。我拿起来,翻开书角折起的一页,不知他为何折在这一页?那是韦庄的一首《女冠子》,折角处正是那几句:“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我再也支撑不住,趴在冠华昔日的书桌上,号啕痛哭,哭过之后又是呆呆的、空空的感觉。我这大半生总是好胜,但冠华离我而去之后却是我最懦弱的一段日子。就像这时,我又不禁拿起那一瓶安眠药发愣。如果它真能让我同冠华在永恒的冥冥中重聚并且永不分离,那该是多大的解脱和幸福!然而,我毕竟还有理智,我懂得它只能解脱痛苦却换不来重聚的幸福。我更懂得,冠华要我活下去,为他活下去……

但是,这个家暂时是待不下去了。来吊唁的亲友们一走,整个院子就剩我一人。冠华走得仓促,家里每个角落都留着他的痕迹。书桌上未及放回书架的书还反扣着,椅子上他脱下的外衣似乎还存有他的体温。这一切在我精神已经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如果剩我一人是足以使我最终丧失理智的。于是,万般无奈,我只好到上海暂住一段日子。

11月6日离家前,我一人反锁在卧室里,抚摸着冠华的骨灰盒与他告别。那天我离开北京,单位一个人都未来送我。去车站送我的是冠华的司机老张。老张挥手告别时泣不成声。其实老张给冠华只开了半年车,但冠华病危时多亏他帮助我,最后一天他在病房守了一夜。这是位普通的工人,但有着很不普通的真情实意。

7日上午到上海。刚下过雨,天空布满乌云,地上湿漉漉的。这年秋天,老天似乎与我同悲,冠华去世之后,北京本是金秋季节却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我在上海的四个月也经常阴雨连绵,那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怕孤独,可又最怕听人们那些安慰的话。没有任何话语能够慰藉我破碎的心。有时我痛苦得快发疯了,就跑到街上去漫游。上海的马路终年熙熙攘攘,人们带着采购商品的大包小包行色匆匆。也有悠闲漫步的,那必是一对对年轻情侣。而我大概是那年冬天上海大街小巷中的一个怪现象—— 一身黑衣,目光呆滞,无目的地在喧闹的人群中走着,走着,几个小时地走着。我只觉得我会这样地走到生命的尽头。有时我从南京西路一直可以走到外滩,伫立在黄浦江边,痴痴地望着那拍岸的江水。终于有一天,一家店铺里的一件小小的商品深深地触动了我内心的伤痛,促使我决定离开上海前往冠华的家乡——江苏盐城。

那天,我出门时尚未下雨,因而也未带雨具。一个多小时后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初冬的天气,细雨霏霏,又阴又冷,我拉上围巾,包住头挡挡雨,从南京西路拐进了石门路。为了躲雨,我从一个店铺走进另一个,过了几条横马路走进一家山货店。进门处有张大桌子,摆了许多陶瓷器皿,大概是残缺品和滞销品,减价出售。我随手拿起一个瓷杯,一时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大杯中还套个小碗,猛地想起,这是蒸人参用的参盅!一段回忆闪电般出现在眼前,这突然忆起的往事勾起我心头一阵无可名状的痛苦,我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拿着这参盅出声地哭了起来。店里的人们奇怪,关切地围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放下参盅,跑出山货店,狂奔起来。雨越下越大,和着我的泪水往下流淌。跑不动了,可还在哭,还在走。几乎一口气跑到淮海中路,衣服全湿,我无力地靠在一个拐角处喘息……

那是1982年冠华肺癌复发后住院期间。我天天在病房的大蒸锅里为他蒸西洋参。后来,连贯同志也因病入院住在同一层楼,他也天天蒸参汤。一天晚饭后,我去蒸锅里取冠华的参汤,碰上连老也在拿他的参汤。我一眼看中了连老的那个颇为别致的瓷杯,问他这是什么家伙。连老最爱讲故事,于是头头是道地给我解释这叫参盅,广东人专用它来蒸各种人参。我问他哪里有卖,连老连连摇头说北京可买不到,只有广东有卖。我说拿给老乔去看看。连老很高兴,随我回病房。他和冠华是半个世纪的老友。1939年同在香港工作时,连贯同志还是冠华的入党介绍人。自从连老住院之后,冠华在医院中多了个伙伴,两人经常在晚饭后聊天。他们天南海北,谈得最多的是回忆香港时代紧张的斗争生活中那些惊险经历、生活趣事和同志情谊。冠华和连老都是乐天派,都爱说笑话。冠华说大家现在都称连贯同志为“连贯老”,他说他称呼“老连贯”。他问连老这“连贯老”三个字可以有多少排列组合。于是,他自己替连老排开了:“连贯老”、“老连贯”、“连老贯”、“贯老连”……后来,两个古稀之年的老战友都笑得前仰后合。我给冠华看连老的参盅,我说我们也托人到广东去买一个。冠华开玩笑说:“你别听老连贯的,他说只有广东才有,让你眼馋又弄不到!什么家伙不能蒸人参,非得他那个?”连老特别认真地操着一口广东北京话再三保证这参盅蒸出的参汤才是原汁。我说我信连老说的,一定要弄一个。冠华指着我笑着对连老说:“这个人最好新鲜。你跟她说什么新玩意儿好,她都信。你没人说话闲得慌就找她介绍你那里的新产品,她准听你的。前两天你介绍了她一种什么香港出的利尿的药,说治前列腺炎有特效,她这两天到处写信托人买。你们俩开个废话公司最好。”

可是,我却是的的确确认真要买参盅的。从那以后,我总打听谁去广东。有两次,有朋友去广州,我托他们买参盅,但每次都失望着。不知是真的广州也买不到,还是人家忘了,不好交代就说买不到。一直到第二年9月冠华离开人世。我始终没有弄到一个参盅。每每说起,冠华安慰我,故意笑我“儿童趣味”,看见人家的玩意儿总觉得比自家的好。

万想不到,我求之不得的参盅竟然在冠华去世后不到两个月就在上海碰到了。如果他还在世上,那我该多高兴啊!我一定要让他信服参盅蒸出的参汤最浓最好。然而,一切都已成过去,一切都永不返回了……

那天回到住所,寒冷、潮湿和悲痛使我终于支持不住。第二天,我病了,冠华去世后我第一次垮下来,发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只是模模糊糊地幻觉冠华在这里,在那里,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烧退之后,我浑身无力,但这场病使我意识到我不能这样在上海待下去,我必须到什么地方去,做点什么事。逐渐地,到冠华家乡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我下了决心,去盐城,去建湖,去东乔庄,去寻找冠华的足迹。我写信告诉亦代,他也是冠华半个世纪的老友。不过,在冠华载誉海内外,家门前车水马龙的那些日子里,亦代和他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我从未见亦代来找过他;而当冠华身患绝症,又处逆境,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候,亦代又回到了冠华的生活中。在冠华去世之后,亦代夫妇对我的关怀也是我终身不忘的。亦代回信关切地问我是否一定要去盐城,身体和感情是否经得起这次旅行。我回信说决心已下,这是我的“麦加之行”,一定要去。

到冠华家乡去的想法其实是他去世后就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这也是替冠华了却一桩未遂的心愿。他晚年思乡之情很浓,常常与我谈他的童年、少年,谈他的家庭、村庄。他叹息说从清华毕业后五十年未曾回家乡。他的父亲就在全国解放前夕去世了;只要再活上半年,他也许可以见上最后一面。他告诉我,三岁时,他母亲就去世了,是父亲和众多的姐姐抚养他的。他多次讲起,五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手脚都冷了,几乎死去。村上一个会扎针的本家老妈妈用长长的针给他扎在心窝上,一口气才缓过来。父亲疼他没娘的孩子,在他大病之后,亲自跑到镇上买回几个苹果。乡下孩子从未尝过苹果的味道,怀里揣着那几个比海棠稍大一点的苹果舍不得吃,放在枕边闻香味。冠华也记得他幼年时特别淘气,没少挨父亲的打。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最爱玩蛇。我说怕死人了,一想起蛇那样子我都会起鸡皮疙瘩。他说乡下孩子可不怕,其实蛇很好对付。逮住活蛇,只要使劲抓住尾巴,用力甩几下,蛇就死了。他说有一次他用一根稻秆挑起一条死蛇吓唬有点傻气的三姐夫。三姐气极了,跑回家向父亲告状。父亲也气极了,把小冠华抓回家,两只手吊在院中晒衣绳下,用另一条绳狠狠抽打他。冠华自幼倔强,就是不讨饶。姐姐们都惊动了,跪在父亲面前哭着求饶,说小三子可怜,三岁死了娘,父亲也掉泪了,放了他。冠华说起这故事时还觉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我说他父亲太狠心了,怎么可以这样打孩子!冠华说,乡下人嘛,就是这样管孩子的。父亲其实最疼爱他。他家虽是中等地主,但苏北地贫,要凑那么多钱供他一直上到清华毕业,又送他去日本留学,也是极不容易的。

冠华还告诉过我他和父亲的另一次冲突。那是他上高中一年级时因闹学潮再次被学校开除。父亲气坏了,节衣缩食,花钱送他上学,他却总是不安分,先后被两个学校开除。于是,父亲不许他再上学,为他在一个富有的亲戚家找了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冠华急了,和他父亲争执,都改变不了父亲的决心。于是冠华说他使出了最后的“斗争手段”——绝食。他把自己反锁在磨房里,不答应他继续上学就不出来吃饭。父亲骂他,他不理;叔叔在窗外劝他,他也不吭声。两天后,由叔叔调停,趴在窗口和他“谈判”,答应送他去南京读书。冠华获全胜,才从磨房出来。我听他讲这故事时问他这绝食一定很难受吧?两天不吃不喝,人是什么感觉?冠华仰天大笑说,他那绝食是半真半假,主要目的是吓唬他父亲,要他答应送他上学;所以在进磨房前已经同一个远房侄子讲好,由这个侄子每天偷偷从窗口给他送水和干枣充饥。虽没有吃饭却也绝不会饿死。1982年冠华在医院整整住了七个月。在那二百来个寂静的夜晚,我们在病房中谈了多少话啊!家乡、童年,常常是冠华最爱讲的话题。有的故事我听过不止一遍,但看到他那么兴致勃勃,我也就乐意一遍又一遍重复听他讲述。记得有一次,冠华用缓缓的语气深情地谈到家乡一定变得不认识了,不知童年时的踪迹还有多少保存。我问他为何解放那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回去看看。冠华轻轻叹息,他说从一解放,他就忙了;除了几次生大病,被迫休息,他这三十多年从来没有休过一天假,也根本顾不上想念家乡,没有时间想这些。再说,解放后,当了官,就更不好回去了。如果回去一次,不知要给地方上添多少麻烦。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周总理也是苏北人,淮阴县,解放后总理也从未回过家乡。接着,冠华淡淡地一笑对我说,现在倒好了,不当官了。等这次病好了,也许可以和我一起回家乡看看。听他说要回家乡看看,我心头一阵心酸,我知道他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因为他的病情已十分严重。不过我还是装作高兴的样子说等明年春暖花开时,我们回家乡去。

现在,我孤身一人准备回家乡了!从上海出发的前夜,我失眠了,心情极不平静。床头摆着冠华和我在景山上的一张合影。在黑暗中我长时间地把照片扣在心口上,默默地对冠华说:“明天我要回家乡去了。我把这张照片带上,你和我一起去!”

12月5日清晨七时,我从上海曹杨二村停车场乘长途车出发前往盐城。同行的是冠华的一位远房侄子乔宗秀,就是在冠华与他父亲进行“绝食”斗争时给他偷着送干枣的那个侄子。去盐城的旅途真辛苦,路上要走整整十个小时。当时我乘坐的那种长途车名为旅游车,其实很简陋,狭窄的车厢安了四十多个座位,像我这一米七○的个子,坐直了膝盖还顶住前面座位的后背;一旦坐进位子就难以动弹。同车的几乎全是操苏北口音的旅客,不管是为什么事来上海的,回去时都采购了大批物品,车厢的行李架早已填满,开车前连过道也塞得实实足足,停车休息时,我从后座出来真是困难。不小心就踩在别人的箱笼网兜上了。长途车在江阴过长江。过了江,司机宣布停车吃午饭。劳顿半日,反吃不下饭去,不过窝在座位上整整六个小时,活动活动腿脚倒真是解放!我心里想,去盐城的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真有点吃不消。然而,当我后来到了东乔庄听到了当年冠华从家乡出来上学路途多么艰辛之后,我才知道今天去盐城的交通不知比那时要方便了多少倍!在冠华家乡东乔庄,我见到一位姓史的老人,他当时已八十三岁了。他告诉我,五十年前冠华去北京上清华大学就是由他摇着小船从东乔庄出发,整整走了一天把冠华先送到盐城县城,从那里冠华接着乘船到南通,在南通换船才到上海,由上海改乘火车北上。那时从家乡出来,没有公路只有水路,航行的船都是小木船,一路辛苦可以想见。遇上恶劣气候,风浪骤起,还有覆舟之险。昼夜兼程,三天能到上海就算幸运了。听史大爷讲当年的艰难旅程,我开始懂得了当初冠华这一代青年从乡村出来寻求知识、探索真理所走过的道路是多么不易!史大爷还对我说:“冠华待人好哩!我摇船送他去清华上学,他在船上和我讲笑话。他呀,从小淘气得很哩,可是待人好。到了盐城,我要撑船回来,他不让我走,叫我在客店里住两日,带我逛县城。他聪明哩!什么都懂,带我去好多地方,都讲得出故事!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以后有出息!”说到这里,老人红润的脸上似乎蒙上一层阴影。他沉沉地看着我说:“这样的好人,怎么不多活几年!他岁数不大啊!我们乔家庄出了他这样的人,有福气!”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我握住老人的手,反复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我代表冠华回家来谢谢大家。”

下午五时二十分,终于到达盐城。冠华的侄儿乔宗连在停车场接我。宗连的父亲冠军是冠华的大哥。他们同母兄弟三人,两个哥哥早年在家乡都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革命斗争,可惜都早逝。大哥冠军当年在盐阜地区的地下斗争中是骨干,参与出版过党的刊物。根据我看到的一些资料,可以推断他当时参加了党。只是后来党组织遭破坏,又是连年战争动乱,确切的证明已找不到了。冠军留下两子两女,长子宗明参加抗美援朝,是侦察兵,在朝鲜战场牺牲了。冠华的父亲是个中等地主,但他的三个儿子却全都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我那年到盐城时,冠军的遗孀吴氏大嫂还健在,已经八十多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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