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团一路追击而去,路上全是逃军扔下的东西,除了衣物,枪弹,还有钱袋。莫正奇还拾到一副烟具,拿去给曹渊看,曹渊笑道,陈嘉漠是抽大烟的,说不定就是他老兄的哩。莫正奇说,带着这东西打仗,还能指望打赢?
死尸到处都是,尸臭无处不在,捂着鼻子都挡不住。一些被大刀砍杀的尸体七零八落的被弃在乱草上,好几具没了脑袋,触目惊心地躺在阳光下,白色的蛆虫在红黑之间蠕动。一边的柳林中,有几个脑袋挂着。莫正奇不明白这是谁杀的。难道是老百姓?吴保生在前面杂树林子里,逮着个老乡,一询问,方知北伐军在湖南一胜再胜,北洋军早已吓碎了胆。官兵逃跑得部队失控,吴佩孚便成立了执法队,手持大刀,见逃兵便砍,光团长就砍了好几个。吴保生指着一具无头尸说,这个人,老乡说,脑袋已经砍没了,可身子仍然在跑。
莫正奇听得浑身肌肉都缩紧了。刚想破口大骂,吴保生又说,你知道为什么谈判条件说不准对俘虏搜身?莫正奇说,不是讲他们有现大洋吗?吴保生说,哪来的?莫正奇说,我如何晓得?莫非抢了富豪?吴保生说,他们哪里会抢富豪?抢百姓差不多。莫正奇说,屁话,百姓有现大洋给他们抢?吴保生说,我是打比方嘛。老百姓当然没有现大洋给他们抢。我听说是前几天,吴佩孚军官团的火车在汀泗桥跟联军总部运现洋的火车撞了。四个车皮的现洋呀,听讲铁路两边,现大洋满地。啧啧,这场面我做梦都想见一下。莫正奇说,后来呢?吴保生说,哪有后来?当场就抢呗。北军和当地老百姓疯了一样地抢,没人守得住。所以他们人人都有一堆现大洋。揣着钱,谁还想打?都想回家买地盖房子。可惜啊,可惜我不在场。莫正奇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训了吴保生一句,你革命就是为了这个?!
吴保生摸出几块,四下望望,递给他,低声道,我从死尸身上搜到了。谈判条件没说死尸不准搜身。莫正奇也四下望了望,亦低声道,回去孝敬你爹,说是做木匠赚到的。吴保生说,我有。这是特地帮你搜的。我知道你不会做这事。莫正奇眼一瞪,说知道你还给我做什么?吴保生急了,说大哥你要这也没用,我是想嫂子会需要的。到了武昌,你替我到店铺给嫂子买点什么好了。金箍子银镯子香粉呀绸裙子,哪个女人不想要?莫正奇默然片刻,眼前浮出郭湘梅眉如弯月的笑脸,便接过吴保生手上的现洋,朝口袋里一揣。然后方说,那我替你嫂子收下这个。
前面就是贺胜桥。离贺胜桥约十公里处,被叫停。团长叶挺派人侦察,回来说,吴佩孚留下刘玉春的第八师驻守在此,铁路两侧以及周边山凹和小路几乎都布满了地雷。深濠浅沟,挖了不少,正面工事达十里宽。万不可轻敌。
莫正奇的连便伏在正面战场右侧的小高地上。这是片密集的杂树林。虽然距敌军阵地不太远,但因叶茂草长,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莫正奇交待说,树多茅草高,谁也看不到谁,战斗打响,各排各班的行动,只能自作决断。我要说的只一条:只准前进,不准后退。
进攻的号令拂晓传来。瞬间,炮火便掀天而起,四周到处冒出火头。莫正奇叫道,见缝隙就上,见敌人就杀!然后,他便领头猫下腰朝前冲去。敌方的机枪大炮火力充沛,在全然见不到人的情况,纯属疯狂盲炸。莫正奇躲闪匍匐前行的过程中,眼角两边,不时见到有人顿成碎片,有人惨叫而亡。他心如撕裂,但这一刻,却也顾不了许多。救人已然无益,要紧的是前进。
前进,肉搏。再前进,再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等莫正奇浑身是血,几欲站立不住时,敌军突然全线崩溃。枪声和追杀声并不强烈。累得软坐于地上的莫正奇此时才看了看天。发现黄昏已是尾声了,黑夜夹着湿闷正在落下。
营长曹渊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追击。不能让敌人缓过劲来。趁夜打垮他们。莫正奇朝声音方向张望,昏天和烟雾之间,彼此都变得影影绰绰。莫正奇见不到曹渊的面,于是大喘了几口气,随后叫道,还活着的弟兄,跟我去追呀。
对于莫正奇来说,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他浑然不觉。这种经历他有过多次。每上战场,面对敌方,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一尽,他脑袋里除了消灭对手,其它完全空白。
他们打垮了敌人第一道防线,追过去又打垮第二道,再朝前打时,天已经亮了。然后就发现,敌人已经跑得精光。落入视野的,只是遍野尸体,零星残兵。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士兵们,四散随意而坐。有的没坐定,人便睡着了。
莫正奇着人将残兵集中,又清点他的战士。两仗下来,他的连死掉了三分之一人。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行军赶路追敌说笑,并不觉正行走在生死线上。现在这条线却清晰突现出来:他尚在生线境内,另一些活泼泼的生命却已然消失在死线那边。莫正奇有些难过,却又是万般无奈。这就是他们彼此的宿命。既然当兵行武,死,便是一件迟早要来的事。
莫正奇查点过人头,准备到吴保生旁边小憩一下。不料他的脚却被什么给绊住了。莫正奇低下头,竟然发现一只手正扯住他的裤管。那只手虽然无力,却也阻止了他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