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历即是资源

胡林翼婚后留在了益阳，遵照祖父之命，去父亲的友人蔡用锡门下读书，那个地方叫做龙潭口。这件事看似平常，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他的知识结构在这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蔡老师教人务为有用之学，并不专重于文艺。他给胡林翼讲授军事和吏治，把胡林翼的学问从象牙塔里引向了社会实际。短短两年的教学，可令这位学子终身受益。

胡林翼已经懂得，秀才应当以天下为己任。他对民众的疾苦有了一腔恻隐之心，越读书越忍不住。

道光十一年（1831）五月，沅湘大水，益阳濒湖，堤垸尽没，饥民塞途。十九岁的胡林翼恻然悯叹，匆匆拜访县令贾亨晋，请求按照灾区编查户口，劝富民出钱出粮，赈济灾民。有人劝他不要多事，他就给祖父写信，陈述利害。在他的呼吁下，一些富民给饥民发放粮食，救活了许多灾民。

岳父陶澍对他立志造福于社会施加了进一步的影响。第二年春天，陶澍的贺夫人返回金陵，胡林翼和夫人一同送岳母前往。他在两江总督衙门留居，亲眼见到陶澍的施政措施，也认识了岳父的一些僚属。他的一些见解，常令岳父大为吃惊。

有一天，他来到岳父的书房，问道：“岳父大人可曾想过，您老离开两江总督的岗位之后，要向皇上推荐谁来接任？”

“贤婿莫非有合适的人选？”

“林翼认为，林则徐和伊里布二人，必将是朝廷可以倚重的肱股之臣，岳父可向朝廷举荐。”

陶澍先是一愣，接着笑道：“贤婿好眼力！”

如果说胡林翼终究有过放荡不羁的日子，应该就是他居留金陵的这一段。秦淮河历来是一片欢场，金陵官员们在声色中熏陶，很少有人不涉足休闲娱乐场所。

陶澍整肃官场，严禁僚属出入红灯区。胡林翼来到这里，给总督衙门的僚属们开了一个口子。衙门里总有人拉胡林翼下水，胡林翼或许也乐得去逛一逛秦淮河，可谓一拍即合。僚属们想去找小姐了，就打着胡林翼的名号。奇怪的是，严厉的陶总督偏偏对女婿网开一面，只是责罚自己的幕僚。他说：“润之将来要为国操劳，不会有时间寻欢作乐。他今天的所为，都是预先弥补他日后的劳苦。”

陶澍是个品行严正的君子，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却唯独容忍胡林翼作邪狎游。岳父大人能够容忍女婿的跌宕风流，简直匪夷所思。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陶澍确实说过那番话，那么他的确看得很远。胡林翼能发能收，一旦掌权理政，就顿改前态，成了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英雄之所为，与平常人大不相同。

陶澍之所以容忍胡林翼好色，大约也是因为他自己在两江总督任上收了不少姬妾，也就不好意思过于约束女婿。野史拿此事幽默了一把。据说有人给陶总督提忠告：后院人杂，恐不尽妥，必须留意考察。

一日，陶总督刚从某妾住所出来，忽然想起还有事交代，又返回去，只听得妾在训人：“老爷刚走，你就来了，怎么如此大胆！”

陶澍没有惊动那一对偷情人，蹑手蹑脚地溜出来，对跟班说：“我的妾尚知规矩，还是好女人。”

陶澍给女婿提供了宽松的休闲环境，胡林翼在金陵尽情玩了几个月，有些乐不思蜀了。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欢乐时光，人性得到了最大的释放。此后他的学业和德行齐头猛进，人欲很少浮出水面。

道光十三年（1833）正月，胡林翼结束假期，偕同夫人从金陵入京。他此去是要跟父亲会面，因为胡达源此时又回到京城做官，升任翰林院侍讲学士。

胡林翼已经成人，聪明豪强，经过岳父的点拨，博览群书，却不去钻研八股文章。他爱读史地军事书籍，对于山川扼塞、兵政机要，探讨尤力。正在此时，他遇见了一个兴趣相同的学子。

与他同年出生的湘阴人左宗棠，此年二月进京赶考。胡、左本是世交子弟，加上志趣相投，一见定交，相得甚欢。经常风雨连床，彻夜谈论古今大政，分析成败得失，前因后果。这时鸦片战争尚未爆发，但列强环伺，虎视眈眈。国内会党四伏，天灾人祸，时有发生。尽管道光爷和臣子们极力粉饰太平，这两个年轻人却洞察了世情，预言国内将乱，相对唏嘘叹息，眉头紧锁。别人见了，怪诧不已，以为他们脑子有毛病。

胡达源此年攀上了仕途的顶峰，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不久就走了下坡路。他奉命出任武会试副考官，上司白镕阅卷有误，胡达源受到牵连，负有失察之过，降补翰林院侍讲。

因别人犯错而连累受罚，似乎是胡家父子的宿命。胡达源遭受官场中最大的一次失利，从此一蹶不振。胡林翼的官运中竟然也有相似的一劫。七年以后，他跟父亲一样吃了上司的苦头，而且跟头摔得比父亲更重。

胡林翼一家人的命运，从此起伏不定，动荡不宁。胡达源出事之后，又接到伯父胡显巍去世的讣告。胡达源叫儿子回家奔丧，顺便参加本省的乡试。

胡林翼此次回乡，人生就发生了更大的转折。他从十六岁开始参加乡试，到二十二岁为止，屡试未举。没想到此次回乡，竟然实现了多年的愿望。

他于道光十五年（1835）正月回到益阳，四月份到长沙备考，八月份进入考场，考中了第四十名举人。小叔父胡达溍也列名副榜。

中举似乎是胡林翼的一把钥匙，开启了仕途得意的大门。新举人怀着满心的喜悦，于年底启行入京。由于时间充裕，他绕道金陵，在秦淮河边度过春节。陶澍正在京城述职，总督署只有几个读书人同住。胡林翼心情舒畅，无拘无束，与他们纵谈学问，赓唱为乐。

正月十日，金陵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胡林翼潇洒启程，二月九日抵达北京，应试礼部，考中了第七十四名进士。接下来一路顺畅，殿试二甲第二十九名，朝考入选第九名，改翰林院庶吉士。

胡林翼在几个月内顺利地完成了身份的转换，从一介平民踏入了官场。道光十八年散馆，他考列一等第八名，授职编修，还是春风得意。他颇想衣锦还乡，祖父不许，希望他坚守岗位，更上一层楼。正好左宗棠第三次来京城会试，胡林翼会见故人，让左宗棠分享了他的喜悦，两人交往密切，相处极欢。

第二年二月，朝廷大考翰詹，胡林翼名列二等。正在仕途顺畅之时，忽接噩耗，岳父陶澍六月份在金陵辞世。胡林翼没有请假，仓促出京吊唁，星夜兼程，来到金陵，为岳父检料后事。他满怀哀伤，登上总督署后面的小楼，在寂寞中独坐。回想岳父的音容笑貌，泫然泪下。

胡林翼忘不了岳父对他超常的信任。陶澍病重时，朝廷先后将林则徐和邓廷桢调为两江总督，后来林则徐调任两广总督，朝廷又调伊里布取代邓廷桢任两江总督。当年胡林翼保荐两江总督的第二梯队，岳父记在心里，果然向朝廷举荐了两位贤官。

胡林翼想到，岳父的儿子陶桄刚刚七岁，必须有个可靠的人来教养。他与贺熙龄谋划此事，决定聘请左宗棠为陶桄的老师。他擅自离京，不敢久留金陵，十日匆匆而返。

私自出京没有影响升迁。此年十一月，胡林翼出任国史馆编修。道光二十年三月，又被任命为会试同考官，经他之手，录取十四名进士。一个月后，他率领十四名门生趋拜父亲。胡达源见儿子这般争气，十分欢喜。回想起林翼三岁时，他抱着此子拜谒祖祠时说的那番话，深为这个孩子感谢先祖的庇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