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窘只当是历练
祖宗的庇荫也没能阻止乐极生悲,胡林翼很快就遇到了跟父亲一样的霉运。道光二十年(1840)六月,他奉命担任江南乡试副考官,与正考官文庆一同启行。
这本来是一份美差,但人在倒霉时,美差也有凶兆。时逢江淮大水,洪水淹没道路,行程阻滞。他在路上致信父亲,叙述各处都遇大水,陆道也要乘小船。水上行走几里,回到旱路行走一段,再行十几里水路,折腾得够呛。主仆行李,前后不能相顾,哪里是办官差,简直是逃难。
八月二日抵达金陵,这座美丽的城市已面目全非,贡院里是一片汪洋。乡试不能在水上举行,只得延期一月。水退之后,进入考场,主考官病倒了,公务全压在副考官身上。胡林翼竭尽三十多个昼夜之力,独力阅卷一万四千多份。虽然录取了一百一十七人,成果不小,但他已经累得不成人样。
超大的工作量导致一个小小的失误,一份卷子上的“下江”误注为“上江”,致使安徽多出一个名额。胡林翼自请处分,为这一字之误降了三级。但霉运还没到尽头。文庆这个满人官员,胆大包天,携带举人熊少牧入闱阅卷,东窗事发,胡林翼又得为此事担负失察之责,十二月奉旨降一级调用。
几个月后,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胡达源于五月二十五日去世,享年六十四岁。
古代官员承受失亲之痛的同时,还面临着失业的打击。按照儒家孝道的要求,失亲者必须离职守丧。胡林翼突然失去父亲,犹如天崩地塌,几天内便被悲哀销蚀得骨瘦如柴。八月份扶柩从潞河南归。第二年正月,胡达源的灵柩从京师抵达家乡,可是老家益阳已无胡林翼一家落脚之地,胡林翼只能侍奉母亲汤夫人侨居长沙。
胡氏大家族自曾祖以下,全部聚居在胡家湾。胡达源生前友爱笃至,不营私宅,西头早已人满为患。现在胡林翼携全家归来,房舍连丧车都装不下,本应另修晏庄存放,却因没钱而办不成。死人尚且无栖息之地,活人就更无起居场所。此事早在胡林翼意料之中,经过岳州时,他给叔父写信,决定护丧归里,而让眷属暂居长沙。
人生的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胡林翼原来似乎拥有了人生所有的一切,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家族兴旺,然而一夜之间,父亲离世,仕途中断,一家人连生活也失去了着落。这时候,大叔父胡达澍要前往绥宁出任教谕,携带次子胡杏翼随行。胡林翼感念身世不测,流涕相送,不忍分别。
陶桄的情况也很不妙。安化乡里,族人欺负这个孤弱的孩子。胡林翼不能置之不理。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份,小老婆徐氏又撒手人寰。胡林翼满心哀伤,来到小淹,跟左宗棠商议处理陶桄的家事。贺熙龄也来到此地,他是胡林翼和左宗棠二人的老师,对两个弟子关怀备至。他说:“林翼啊,你不能再拖了,令尊必须早日下葬!”胡达澍也从绥宁屡次来信,催促胡林翼让父亲入土为安。胡林翼内疚不已,极力辞掉澧阳书院的聘请,亲自营造墓地,数月不息。
此年八月,胡林翼服阙。座师潘世恩叮嘱门人刘宝楠写信劝他出山。胡林翼推辞不出,说母亲年老,需要奉养。十一月底他终于在藕塘坡卜葬父亲的遗体,十三天后完成葬礼。
胡林翼承担起家族的重任,为堂弟们担任教师。在祖父胡显韶昔年授经的紫筠阁,他指导胡保翼等堂弟潜心读书。那个地方名叫竹山,距老屋二里多路。宅前一条汊港,胡林翼搭建了一座石桥。自撰楹联一副:池圃足高卧,图书供古欢。
胡林翼岩居川观,安贫守拙,督耕以养,大有终老乡里的志向。为了传宗接代,他又纳了一位王姓姑娘为副室。
乡间静谧,一年多时光倏然飞逝。突然接到陶澍夫人去世的消息,他赶往小淹吊唁。左宗棠仍在这里做塾师,好友重逢,晤谈十天。资江岸边,两个失意的年轻人哀叹时运不济。左宗棠早已断了仕途的念想,胡林翼则从仕途败下阵来。二人刚刚三十出头,却自叹迟暮。鸦片战争的失败,使他们对个人和国家的前途十分悲观。左宗棠说,除非皇帝得到林则徐那样的好官辅佐,否则国事不可有为。
胡林翼毕竟跟左宗棠不同,注定不会长久寂寞。他出身官宦之家,又是已故总督的女婿,社会交游颇广。闲居五载,每年都有师友从京城来信十来封,叫他重返仕途。但他心灰意冷,还未从命运的打击下恢复元气,毫不为之所动。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底,湖南巡抚送来书币,请他主持湘阴仰高书院。胡林翼有些动心。但是,两淮盐运使但明伦的使者同时送来书信,催促他出山做官,答应帮他筹集复官所需的捐款,就在扬州办理手续,可以事半功倍。胡林翼还是犹豫不决。恰好座师潘世恩、王植、林则徐和陆建瀛都写信来劝他复出。林则徐此年秋天从伊犁赐还,出任陕西巡抚,想到了这个优秀的年轻人,鼓励他为国出力。胡林翼打定主意重返官场,推辞了去湘阴教书的邀请,决定登舟远行,随大江东去。
道光二十六年(1846)初春,他与堂弟胡保翼一同抵达扬州,住在但明伦的衙门里,但因扬州商人的赞助没有谈成,捐官复出之事无法办妥,他打算进京捐个京官。四月份,他送胡保翼回家参加乡试,独游焦山,遇到风雨,逗留四天,前往苏州参见巡抚李星沅,然后返棹扬州。五月二十五日启行入京,住在郑敦谨家。
胡林翼最终靠门生出钱捐了个贵州知府,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三月回到益阳,整装待发。出发之前,遍谒先祖坟茔,发誓不取官中一钱自肥,以免给前人脸上抹黑。他来到贵州,先在黔西的安顺整顿治安,随后成为黔中干吏,其中经过,本章都已叙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