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应道:“正是。刚才我去向令史君报告前,已经对他略略问过,他三十二岁,爵位只是个公士,本县洪崖里人,其他还未招认。从他的爵位之低来看,家中定还有长兄。皇帝陛下近年来多次大赦,每次都赐百姓长子爵级。如果他在家中为长子,少说也该是大夫了。”
“嗯,”小武赞许地对婴齐笑笑,“百姓家的少子多有心理不平衡而为非作歹者。”他转向那个男子,厉声问道:“你以何为常业?难道不知汉家法令,平民黔首不事劳作者皆当有罪论处吗?你每日去市场干什么?可有市籍秦汉时代把百姓按照职业分为不同的市籍,商人的户籍称为市籍,在当时颇受歧视。?如果没有市籍,又怎么天天在旗亭下游荡?必有奸宄不法之事,若不老实招供,只怕要吃皮肉之苦。”他说着,目光瞥了一眼那个血染脊背的嫌犯,他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两个狱吏七手八脚的,一人扯着他一条胳膊,像拖着一具尸体,到门外去了。只留下一条血迹追随他的踵跟。
那男子抬起头,他虽面目粗野,见了官吏仍旧有些畏惧。他飞速地瞟了小武一眼,又低下头:“求令史君宽贷,小人老实回答就是。小人家住县南洪崖里,家里确有长兄。不过小人几世清白为良民,刚才众多吏君说小人剽劫杀人,实在冤枉,小人怎敢干这样奸宄不法的事?”
“好了,”小武烦躁地打断他,“新捕来的嫌犯很少有主动承认自己犯法的。你说说你以何为常业吧!”小武道:“难道果真名隶市籍吗?姓名为何?我将调阅县廷户曹所藏的黔首市籍册,确定你的身份。”
那男子喘了口气,道:“小人名为韩孔,家贫为人帮佣过活。前月因一场小小的过失,被主人辞退。父母早亡,家有长兄,悭吝无情,不容我依靠,无田地可以耕种,只好每日去市场游荡,希望捡些残汤剩饭充饥,哪里敢剽劫杀人啊……”
“那么你的佩刀呢?”小武打断了他,突然大声喝问。
韩孔吓得抖了一下,一脸茫然,“什么佩刀?小人从不耍刀弄棒。不知大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武怒道:“胡说八道,你既然并非名隶市籍,难道连每年秋天的例行操练也敢不参加吗?如果真的没有参加,已经是废格朝廷法令,罪行不浅,起码要髡钳剃掉头发,戴上铁钳,是秦汉时代刑徒常见的刑罚。钳:颈上的刑具。为司寇刑罚名,刑期两年。。事到如今,还敢诡辩?不知道县廷的决狱曹既然进了,就万没有轻易放出去的道理吗?”
韩孔嗫嚅道:“令史君所说的是。但是小人除了公事征调,平日并不舞刀弄棒。”
小武冷笑道:“我提醒你一句,你腰带上的铜扣,那不分明是挂刀的吗?铜扣处的腰带还有小块地方颜色与他处不同,看起来要深一些。那分明是曾长久挂刀的痕迹。还敢抵赖?”
韩孔脸上肌肉抖动,叫道:“小人冤枉,这件衣服是小人在旗亭边捡到的。小人穷困,衣不蔽体,一直用麻绳系腰。倘若小人知道捡条革带就会惹来杀人官司,那是宁愿光着身子也不会的。”
旁边的狱吏早耐不住了,其中一个提起竹杖照韩孔身上鞭了一下,另一个冲上前死死揪住他的发髻就要往亭柱上撞。小武叫道:“诸君请住手,作为好的狱吏,是不该刑讯逼供的,这不符合皇帝陛下的爱民之心。诸君且去休息,我有办法叫他招认,并且死无怨言。”
小武和婴齐两人回到决狱曹,吩咐文书掾吏,立即拟订一份命令,说卫府剽劫案不日可破。婴齐喜道:“令史君真的如此有把握吗?”小武笑了笑,道:“你没注意到这韩孔谎话连篇吗?他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偏生要装出一副饥寒交迫的样子,试问衣食不周的人可有这般肥健的?我看他手掌上起趼的部位,又分明握惯刀剑。问他秋季乡里例行操练的事,偏生又装得愚昧无知。凡是喜欢撒谎的人心中无不有重大隐情。他目光凶悍,却装得害怕至极,体如筛糠。腰带上分明有长期佩带短刀的痕迹,却抵死不肯承认。传令下去,立即移书本县各乡、亭、市、里,传告给亭长、三老、乡正等各办事官吏:‘豫章郡南昌县洪崖里有爵公士韩孔,出入居处不节,又无耕作产业。县吏以游惰不力田将之逮捕,经决狱曹验问,得韩孔居处出入不节状。且颇廉得其他隐情,衣带故有佩刀处,而今无佩刀。瞻视应对甚奇,不与他人等。今韩孔应对曰:家贫,无耕作产业,雇用人家。未尝配髀刀,亦未尝盗且杀伤人,无所坐罪。然诸狱曹掾杂问,以为卫府剽劫案,韩孔最具嫌疑。书下,各乡、里即传讯所治下黔首百姓:凡所接受韩孔衣服、器具、钱财者,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毋敢有所隐。知状而弗诣县吏者,与贼同罪。太初四年六月癸卯。决狱曹守令史武、文书掾吏忠。’”
那个叫忠的文书吏傻傻地看着小武滔滔不绝地口授命令,惊讶异常,对小武的胸有成竹颇为怀疑。开始他还有些不屑,但看到小武侧对着他的剪影,似乎凛然如霜,也不自禁地受了感染,埋头一丝不苟地书写。平日里时时推脱写错了字,或者以书刀削治简牍,延宕公事的举动,这会儿全忘之脑后了。虽然他心底里还有一些不服气,毕竟单纯地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而惊扰所有黔首,和此前县吏们拷掠所有的游侠少年、商贾、隶臣、不事产业的大男子,以求得线索的做法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不过既然这个代理长官现在的神色显得成竹在胸,相应的脸上也增添了一份坚毅,这让他看上去有种无法言传的人格魄力。这就是官吏应该显现的气度,大概,那些二千石的大吏,他们的官威恰恰不在于他们每月有多少俸米,而更在于他们在坐曹治事中逐渐增长的那份自信吧。
“沈君相信定有人会把那刀鞘送交县廷来吗?”婴齐低声问小武,“还是相信韩孔会将劫掠到的钱财送人?这个恐怕很难吧?”
“从这人的出身及生活习惯来看,他应当不是喜欢挥霍的人,所以,他劫掠的钱财一定是不会大方地分给别人的。也正因为此,他舍不得丢弃那刀鞘,就像贫苦的黔首们会下意识地把街市地上散落的每一块烂布片掖在怀里一样,我相信这几日一定有新的线索。婴君,”小武顿了一顿,“听说君之叔父在太守陈府君中做事,那边可有什么异常的消息没有?我前几日听县令王公说,最近东南诸郡流民增多,恐怕局势不稳呢。”
婴齐轻笑了一下,道:“家叔父一向为人谨慎,我问他太守府院子里的松树有几棵,他都是死活不肯说的,并警告我为狱吏一定要廉洁敦悫。君此番破获这件狱事,一定会获得最上的考绩,还将以善于察得隐微疑难狱事闻名于全郡,甚至能获得‘无害’的荣誉称号。虽然这事算不上巨案,但因为涉及的是旧濮阳大族卫氏,据说还惊动了长安的御史,御史寺切责文书已经两次下到新淦当时豫章太守府所在。。令史君如果成功,非但不用回去任那亭长,甚至可以调进太守府补百石卒史秦汉时代郡级以上的掾属职位,一般薪俸为百石。。我知道令史君一向志向远大,由卒史而登进县令、太守,甚至京兆尹都是毫不稀奇的呢!”
小武笑了笑,不发一言。他仰首县廷东北角高大的阙楼,叹道:“乌雀飞兮长安漫,登阙楼兮安能见!知我者婴君也。”
县廷的楼钟响了数下,忙碌了一天的县吏们纷纷走出了院子,留下一片慑人的死寂。此时,远处也传来了旗亭罢市的桴鼓之声。
第二日一早,小武刚走进县廷的大门,婴齐就迎上来,喜笑颜开地说:“令史君真是料事如神,那个丢失的刀鞘果然有了下落。”
“真的?”小武大喜,“快说说具体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