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悉心廉疑狱微伺见真形(3)

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婴齐拉过身后一个身着浅绛色麻衣的狱吏,道:“快向令史君禀告具体情况,这件事很紧要,卫府剽劫案的破获和这密切相关呢。”

那个狱吏胳膊上缠着麻布,浸润出淡淡的血痕,脸上污秽不堪,似乎本来沾有泥土,又被汗液浸透了,而随手抹出来的样子。他微微欠了欠身,开始了讲述:

“回大人,今晨微明的时候,县廷桓表前发生殴斗。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子持刀追逐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围着桓表狂奔,大呼救命。正巧这时我等两个巡夜的逐贼吏回县廷交接班,看见这情况,即持剑相救,并欲击捕那个大男子。那个大男子黑布蒙面,身高七尺上下,见我们向他逼去,非但不逃跑,而且持刀拒捕。他刀法娴熟,每一击都异常沉猛,我等巡行了大半晚上,十分劳累,体力不支,被其击伤。幸好我们的打斗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南浦亭亭长和求盗,二人即持剑过来相助,那大男子见又跑来两个人,只好悻悻地逃跑了。据我们救下的这个中年男子招供,原来他一早来县廷等候官吏坐曹上班。,准备自首。因为昨天下午听乡正敦告,如果接受了韩孔的衣服、器具、钱财,一定要立即向县吏自首所得状,否则与贼同罪。他的确接受了韩孔的馈赠,想了一晚上,非常恐惧,决定一早跑来自首,不过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个男子跑来持刀威吓,想将他劫持。他奔跑呼救反抗,那男子即欲将他杀死。幸好我们及时赶到,不然他一定会陈尸县廷门前。前此卫府剽劫案也发生在县廷附近,很丢官府的面子,如果这次再发生血案,可就麻烦了。啧啧。”

这个狱吏边说边晃动他那只带伤的手臂,拘谨之中又显示出自豪而骄傲的神情。特别是他陈述到最后几句,好像自我伐耀为县廷立了大功,扬扬的喜色油然从脸皮里浮了出来。

小武微笑着,他想拍拍他的肩膀,向他表示祝贺。但是忽然想起自己在这个县廷可说是毫无地位,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借调而非正式官吏,干不了几天就得拍拍屁股滚蛋的那种,自卑又从心底升了出来。他缩回了手臂,客气地对狱吏说:“谢谢,君为县廷立了大功,一定会有封赏的。”他转向婴齐,说:“我们立即讯问那个自首的男子。”

很快,一个中年男子被带上堂来。

小武说:“自述姓名、爵位、居处、年龄以及过去的重要经历。”

那人道:“小人姓韩名仆,今年四十三岁,爵位为第二等上造。家住南昌县洪崖里,与韩孔为邻,从辈分上讲,算是他的族叔。一向为良民,更役、徭役从来没有逃避过,元朔三年,曾在陇西郡服役一年,元朔四年,曾服役未央宫,为金马门卫卒,第二年回乡。从无作奸犯科的经历。”

“哦,”小武皱皱眉头,“你的经历的确很丰富,但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这么低的爵位呢?皇帝陛下历年大赦,皆赐百姓爵级,你难道都没赶上?还是有别的隐情?”

“回令史君,”韩仆道,“令史君的确英明,小人原本爵位不低,本来应该是第七级公大夫了,前两年收成不好,家中父母又双亡,办理丧葬事宜花费不少,共欠公家、私人钱一万二,就卖给城中富户大族卫氏五级爵位,共得钱一万五千。靠着那剩下的三千钱,才苟延活到了今天。”

又是卫府,小武的心简直要怦怦而跳了。他吸了口气,假装笑道:“这就是了。如果你不卖掉爵级,我今天恐怕要向你行礼了。我虽然在县廷任职,可是爵位却还不如你……据说,韩孔送了你一匹绢和一个革质刀鞘?快快呈上来,同时把具体情况述说一遍。”

韩仆道:“的确是的,证物已经交给县吏了。”

婴齐吩咐道:“把韩仆带来的刀鞘和那匹绢交呈上来。”

一个狱吏双手托着一个木质的漆盘,放在小武面前的案上。那是一匹白绢的细绢,色泽暗淡,缠裹着一个黑色的牛皮刀鞘。小武拿起那刀鞘,仔细琢磨,良久才放下。他清了清嗓子,提问道:“韩仆,你的侄子韩孔为什么给你这些物品,他是不是经常给你送些东西?”

“回令史君,小人这个侄子不务正业,天天聚赌。他父母留下的家产被他败掉不少,他大兄倒是个本分人,前两年在乡里长老的干涉下,干脆兄弟两个分了家。可是不到一年,他就把自己的分内所得赌光了。只好去给人做雇工,不过他生性懒惰,做了没几天和主人吵了起来。主人家申徒氏是个大族,哪会容忍他,立即就叫家奴将他捆绑,传话给乡正,说要斩下他一条腿。幸得小人和几个族中长老去为他求情,并告诉他们汉家法律严禁私刑,人家才放过他。后来他就失踪了好一阵,上个月才回来,给了小人这个刀鞘和那束绢。其实小人要这个也没什么用,不过他以前几乎从不理会小人这个族叔,这次小人觉得很意外,怕拒绝了他,他会不高兴,就收下了。后来小人也差不多忘了这事。昨天听到乡正挨家挨户宣告,说如果得了韩孔的馈赠,一定要赶快报官坦白,才知道情况不妙。虽然这个也不值几文钱,但官府既然这样郑重其事,小人怎敢藏匿?而且小人不知道韩孔到底犯了什么大罪,昨天跟老婆一商量,她吓得旧病都犯了,哼哼了半晚,要小人赶快一早来自首。小人年轻时卫戍过长安,在军中也习得不少法律条文,如果韩孔犯了死罪,小人不是稀里糊涂地要为他陪葬吗?小人昨晚也一夜没睡,就是被这个吓的。”

小武暗想,这倒是个老实人。他点了点头,对婴齐说:“把韩孔押上来和他叔叔对质,并把剽劫案的凶刀、案卷一并拿来。”

韩孔上来看见他叔叔,脸色变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情。小武冷冷地瞧着这个身坯粗蛮的大汉被狱吏们按倒,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自小就不喜欢这种粗鄙目不识丁的无赖少年,偏生当亭长那么多年,一直要跟这帮人打交道。虽然自己看不惯,却又不能不忍气吞声。一则没有亲眼看到他们犯法,不能随意逮捕;二则这帮游侠无赖大都身体壮大,而且佩带武器,不到万不得已,自己也不敢去逐捕。他当亭长几年来,似乎除了办过几个蟊贼,对这些粗壮的家伙还真的只是敢怒不敢言。所以三年考核,只落得个“畏懦不力”的评语。倘若自己不管抓人,只管拷掠,那该有多么惬意!唉!人各有能有不能,自己的长处在于廉察拷掠,到底哪个明府会赏识提拔自己呢?

他脑子里这样浮想联翩,忽听得韩孔一声大叫:“叔叔你怎么能这样冤枉侄儿?虽然我一向对你冷淡,但毕竟你也不是我亲生父母,我不算是犯了‘不孝’的大罪吧?我什么时候给过你刀鞘了?这种事怎么能乱编?人命关天,你可不能公报私仇啊。”

小武大怒,把刀鞘往案上一拍:“在县廷喧哗,你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还敢狡辩?这刀鞘的鼻纽挂钩和你衣带的铜扣十分吻合。当然,你还可以说这个在街市上都是成套出售的,可是我审视鼻纽,上面的磨损部位和你铜扣的磨损部位也相当一致,这又怎么解释?除此之外,你似乎还可以狡辩这刀鞘和卫府剽劫案无关。但是我刚才也查过了那柄凶刀,你这刀鞘不是那种只包裹刃部的鞘,而是连刀柄全部裹住的那种类型。哼,真是苍天有眼,那凶刀的刀环有不规则的缺口裂纹,致使刀环下端有类似浇注铁范时突出的赘瘤,而与这突起的赘瘤相应的刀鞘部位皮革,正好也有青白色的磨损。如果不是正好相配的刀鞘,怎么会这样?现今证据确凿,你再不招认,依律令可以适当用刑了,来人,给这贼刑徒夹棍侍候。”

两个狱吏走过来,把韩孔按倒在地,等待小武的命令。小武咳嗽了一声,道:“韩孔,刑罚严酷,你别指望自己能够挺住不招,以便逃脱罪责。汉家的法律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今天你受了刑,就不可能手脚利索着出去。告诉你吧,就算那些的确有冤的百姓,一旦受刑,肢体亏损,就不可能再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将来有幸平反昭雪,也只能输送到隐官秦汉时代,受刑后肢体亏损的人,不方便再抛头露面,刑满释放后只能输送到特定的隐藏场所工作,这种人和工作场所都称之为隐官。,一辈子不见天日。何况你现在人赃俱获,早点招供比受刑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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