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悉心廉疑狱微伺见真形(6)

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围在她身边的人都不知所措,这时她开口了,声音极其娇嫩,像未成年的孩子,又像清瑟拨出的乐曲。她冷笑着说:‘没想到竟然有人在这偷听我们的谈话。’她身边的男子立刻惊慌起来:‘在哪里?这事被人传出去会灭族的。’他身边的两个随从也马上拔出长剑,朝我隐藏的方向扑来。

“我马上跳起,撒腿就往外跑。那两个人差不多已赶到了我身后,其中一个扬剑就劈,我听得脑后风声,赶忙向前一扑,他的剑尖劈中了我的脚踵。我心里也怒了,知道这次不管怎样也逃不出去,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于是我拔出腰间短刀,回身便刺。那两个人的剑术说不上太好,甚至有点畏懦,让我有机会靠近他们,这使他们的长剑威力大打折扣。不一会儿,其中一个被我刺中了小腹,另外一个发出惊恐的低呼,退后了好几步。我也不想跟他纠缠。只想着逃跑。因为那时候我心里也惊恐极了,天汉元年,我曾按照律令服过兵役,在长安驻守过,有两年一直当建章宫卫卒,曾亲眼见过谋反案治罪的残酷,那次是济南太守王卿和邳离侯路博得的儿子勾结,贩卖关中铁具出关,想牟取暴利。事情发觉,被定为谋发大逆不道,当时牵连而死的有两千多人,都在渭水的岸边处决。行刑那天,我执戟站在建章宫的神明台上值班。那台子很高,可以俯视渭水的河岸,我亲眼看见一个个的人头落地,五个刽子手一起行刑,从日西中时一直砍到夜昏时才结束,我亲眼看见渭河的水的确都被染成了红色,那是我此生最惊恐的记忆了。我知道这女子的谋反阴谋被我听到,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果不其然,因为我脚踵受伤,还没出门,只听得后面嗖嗖声,我的小腿和肩胛骨一疼,各被钉上了一支短箭。我扑倒在地,那翁主走到我面前,裙裾在我面前飘荡,我顺着裙裾往上看去,她的身材修长,腰上系着绀色的带子,飘飘似仙,脸庞更是像梨花一样雪亮,手上却端着一张色泽黯淡的小弓,弓背上画着菱形的花纹。她身边的那个男子,罩衣后面露出一角皮甲,满脸的慌张,他手里握着一柄暗绿花纹的长剑。呃,令史君,能再给小人一碗水喝吗?”

小武笑道:“嗯,你的形容词不少,看来没有白在长安当两年的卫卒。婴齐君,给他一杯水喝。”

韩孔咕嘟咕嘟喝水,小武看着他,心中喜悦,暗暗思忖,他们一定想拉韩孔入伙。刚才我一直纳闷,像他这个椎鲁的文盲,怎么会口才如此便给,原来戍卫过建章宫。看来长安真是龙腾虎跃之地啊,住过几年,便能这么大开眼界。这样想着,心下不由得好生向往。

韩孔又用衣袖擦了擦嘴,道:“那男子提剑就想向我刺来。黄衫女子阻止他:‘且慢。这人我认识,好像和县廷没有关系。’她把目光对着我,问道:‘你的名字是叫韩孔吧?我在卫府见过你。你不是经常来卫府赌博的吗?’

“我这时心里好生欢喜,令史君,那女子眉目生得非常漂亮,我那时想,即便是她动手杀了我,我都不觉得冤枉--只要是她亲自动的手。我那时都忘了回答她的问话,只顾低头看那插在我肩头的羽箭,那羽箭的箭杆削治得很好,我当建章宫卫卒的时候,经常随宫厩尹搬运武库的兵器出来晾晒。知道什么样的箭杆是制造得最好的。可是我见了那么多的箭,却没有一支做得这样精巧,十支箭里有一支削治得特别完美就不容易了。这箭杆可能是用我们豫章的琅玕竹削治的。后来我才知道,非但那箭杆精致,那箭头也是用赤铜铸成的,看上去金光闪闪,没有一丝铸造不匀的瑕疵裂痕,看来还经过精心磨制……哦,我是扯得太远了。对,我根本没有见过那女子,不知道她为什么知道小人,还认出小人的身份来了。

“她再次问了一遍,小人才回过神来,小人当时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美貌的女子。我的确经常去卫府赌博,因为卫府的侠客去疢是我的结拜兄弟,他在卫府可是受到很好招待的。他经常劝我一心一意来卫府效力,可是我生性散漫,不愿意干这种为人奴仆的事。况且卫府是戴罪归国的,我知道这样的家族很复杂,最好别卷进去,当初在长安时,我听说这类罪臣很多最后被族诛,我可还想保条命呢……你,你怎么会这么美,神仙也没你这么漂亮!’

“那女子哼了一声,笑道:‘少胡说八道--现今可不同往日。本翁主看你在技击方面是把好手,而且能选进建章宫做卫卒,武艺自然不会差。刚才你刺伤我一个属下,我都不怪你,并且决定留用你。你现在面前有两条路好走,一就是我给你喉管上再钉上一箭。’她晃晃手中那张精致的小弓,‘我还有淬毒的箭头,射入身体不是马上死掉,你可以慢慢享用;第二,就是你跟我们一起干。你在建章宫中做过卫卒,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应该会知道好坏。长安很美吧!倘若他日我们大王当上皇帝,你就可以重游建章宫啊,甚至拜你为建章卫尉,你也可以常在奇华殿享受皇家的美食了。建章卫尉,那可是中二千石的大官,可不比你天天赌博剽劫过日子要强得多吗?你稍微考虑一下,我们还有事情要办,要不只有把你的尸体留在这里了。’

“我那时完全没有感到身上的创痛,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个女子娇美的容颜,完全神不守舍。好好,我不说这些,令史君不要怪小人胡言乱语,只要令史君见过那女子,也会被她迷住的。我那时嘴里只是不假思索地蹦出几个字:‘好的,我愿意做你的奴仆。’那女子,不,那个广陵王国的翁主笑了,她转首对那男子道:‘现在我们急需韩孔这样的游侠为助,多多益善。大王迟迟不肯起兵,就是忧虑广陵王国疆域太小,总共才五个县,人口还不到二十万。虽然近年来我们大王礼贤下士,招募到了不少外郡国的亡命之徒和侠客义士,但还远远不够用。所以我们才要就近争取豫章的发弩都尉支持。整个东南区域,朝廷只在豫章设置了发弩官,掌管着近四十万张弩,其中六石以上的大黄三连射弩就有两万多张,陷坚羊头铜箭有上千万支,全部藏在本县青云里的冲灵库。而且发弩都尉高辟兵这人一向糊涂,并非干吏。朝廷派他来掌管这威震东南的巨大武库,简直是天助我大王成功。如果夺得这个武库,再控制整个豫章郡的三十多万人口,北击南郡、颖川郡、南阳郡,离天下之粮仓敖仓简直近在咫尺了。如果占领敖仓,西叩函谷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还怕天下不震动吗?’”

“哦,青云里竟然有个这么大的武库?”小武很惊奇地插嘴道,“我当了几年的亭长,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都尉的府邸在南浦里啊。”

“小人也不知虚实,这件事只不过发生在几十天前。小人也只听那广陵王国的翁主说过一次,以后小人在卫府,只是天天练习击剑。卫府和广陵王国的确经常有秘密邮传往来,小人稍微有点觉察。”

“嗯,”小武哼了一声,“当年吴楚七国那么大的声势,淮南王国土也比广陵大不少,都尚且没有成功。光凭这小小的广陵国,难道就能了?真是愚蠢。再说皇帝陛下的皇子中,即便是燕王、昌邑王,哪个又比广陵国的声势小了?这帮反贼真是太不知算计。很好,韩孔,虽然你参与谋反,罪状明白,但是能自首交代反状,不但可以除罪,反而有大功呢。你继续说下去,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没有?”

“是的,令史君,”韩孔有些放松,“翁主说完那些话之后,突然招手叫她那个一直持伞的侍女。小人这时才彻底看清,那女子椭圆形的面庞,嘴角边长着一个小小的黑痣,看清她的相貌,我才隐隐发觉好像在哪里见过,总之有些面熟。我还没想出来,只听得翁主对她笑道:‘丽戎,这次需要你使使苦肉计了。’那个叫丽戎的女子皱皱眉头:‘翁主放心,婢子一定不辜负翁主的期望。’”

“哦,我明白了。”小武叫道,“那个女子是不是喜欢皱眉头的。她就是卫缀。怎么叫丽戎了?”

“令史君认识她?”韩孔奇怪地说,“小人也觉得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小人听见翁主叫她丽戎,难道她另外的名字叫卫缀?是了,可能小人以前在卫府见过她。”

“嗯,你的确只能在卫府见过她。继续说下去。”小武用指头敲了敲几案。

“那翁主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我短刀的刀刃,她的意思是要我放手。我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美貌的脸蛋,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是的,令史君,小人又啰唆了。不过她真的很好看。只见她开口笑道:‘像你这样的好汉,就用这样破烂的刀,真是太委屈你了。这样也好,我还真没想到呢,卫府的兵器都是质量精良的,碰上干吏,恐怕很容易会看出破绽。你这刀市面上到处都是,倒给了我一个提醒。’她转过身,一甩手,那柄短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插在卫缀的左肩上,七寸的刀身没入了一半。那个叫丽戎的女子肩头上流下一条细细的红线,不过她只轻哼了一声,苦笑道:‘翁主刀法精妙,再深得一尺,奴婢的苦肉计就扮不成了,只能魂归泰山,在地下帮翁主造反了。’

“翁主的脸色变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们哪里是造反?我们大王本来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血统纯正,怎么叫造反呢?再说,如果我没把握,哪敢在你身上奏刀。那时你弟弟该心疼死了。谁不知道他现在是我姑姑鄂邑盖公主床上的红人啊。我姑姑的性情我知道,丢了江山没什么,但是没有了你弟弟,她便活不下去。唉,要不是他,姑姑又怎肯帮我们大王这么卖力。毕竟,我们大王即便当了皇帝,她也不能分享多少。现在的荣华富贵,她难道还嫌少了。’

“翁主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精巧的漆盒,打开,说:‘丽戎,这粒药你到时再服下,很快可以止血。这是秦朝皇宫所藏的神药,药方已经失传,高皇帝入关的时候,萧相国只在少府的官邸找到了那么几十盒,十分珍贵,除了皇族和一些有名的功臣,一般不轻易赐人的。当年吴楚之战,颍阴侯灌夫冲锋陷阵,身上中有几十处伤口,快要死了,景皇帝怜惜他的勇猛,才破例给了他一颗,你现在所受到的待遇不低吧。’

“丽戎也笑道:‘跟着你这样的主子,自然是万死不辞的。’翁主笑道:‘我姑姑将来一定会干脆让你弟弟当她的丈夫,你弟弟尚了公主,一定会封侯,除了原来的鄂邑之外,我会让大王把肥成和梁父两县都封给你们。你们家族就不再是我广陵王府的奴仆了,而是新皇帝的功臣。现在我们该走了。以下的事就看你的。’”

“哦,原来丽戎姓丁氏,卫缀乃是她的化名。”小武喃喃地说,“这事原来还牵连到了鄂邑盖公主,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令史君怎么知道她姓丁?”韩孔惊奇道。

“这个你不用管了,你继续讲下去。”小武道。

“接下去那翁主就说:‘出发。’小人就被他们带到了卫府。丽戎留下来了,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小人不知道。其实另外有件事,小人不知道该不该跟令史君讲,我想令史君会很意外的。”

“当然应该讲。”小武道。

韩孔斜了婴齐一眼,道:“小人认识令史君的弟弟去疢,他不就在卫府做门客吗?并且很得卫益寿的器重,他的武艺也很卓绝,是卫益寿的贴身护卫了,进出离不开他的。小人不知道令史君怎么处理这事。当时小人叔叔要去告状自首,他事先探得消息,曾经去追杀,只是没有成功。按照汉家的法律,恐怕令史君也会有麻烦的。”

小武脑袋轰的一声,身体摇了摇,险些要瘫倒在席子上。果然如此,那当初在桓表前争斗的大男子就是他了,他暗暗叫苦,一下子心乱如麻,仿佛看见自己整个家族已然绑在刑场上,等待人头落地。不过他马上坚毅了起来,他坐直了身躯,凝视着韩孔,威严地说:“如果实在如此,我也只好大义灭亲了。这种时候,我还讲究什么同产亲情,那不是大逆不道吗?作为皇帝陛下的官吏,我只知道私不越公。自己既然背弃亲友出仕,为的就是奉公守职,甚至留名青史,哪里顾得了什么同产之情?婴齐君,劳你先把他带下去,下面我要好好想想,怎么将这伙反贼一网打尽。另外,刚才我们的审问暂且不要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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