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辟兵自从京城下放到豫章郡做都尉以来,心里一直就很是烦恼,他没想过会发配到这个地方来当这个鸟官。他这辈子从未带过兵,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基层吏治经验,只不过由于家族的荫庇才得以封侯。虽然他从小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论语》、《孝经》都背得烂熟,可那都是被动的,他自身并不喜欢。长大以后,他对官宦子弟争着当中郎、侍郎、郎中这样的官职也简直毫无兴趣。可是大汉的规矩,有多少大吏不是出身于郎官这种宫廷侍从之臣的呢?当然,也有另外一条路,那是从最基层的小吏干起,经过多年的辛苦,累积功劳升迁,多次考核为优等,就可以被朝廷任命试守汉代官吏任职,一般先试用一年,合格后才正式任命,享受全俸。“剧郡”当时称政务繁重、治安很差的郡为剧郡。。如果仍旧合格,就有可能当上京兆尹,然后一直升到九卿,再升到御史大夫,最后甚至封侯拜相了。可是高辟兵从生下来起就没有这兴致。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体态肥硕臃肿,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下厨房做饭菜吃。他对一些高尚的事物,比如当官发财丝毫不感兴趣,可是对吃喝这套却兴趣盎然,有时他还会引用《论语》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来为自己辩护。既然大汉的诏书都喜欢引经据典,来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可以一整天在厨房里鼓捣吃的喝的,家里的厨子都被他赶跑了,就这样,他把自己养得丰满白嫩。但同时,也引起了他同母异父妹妹史次倩的无比蔑视。
史次倩在十六岁那年嫁给皇太子刘据,被封为“良娣”汉代太子妃嫔分为三个等级,妃、良娣、孺子,良娣是第二个等级。。本来也不是太子的正妻,可是因为她第二年就生了儿子,皇帝十分高兴,特意御临太子居住的明光宫来看初出生的孙儿,并亲自赐名为刘进。那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日渐进步的意思,明摆着,以后的皇位终究会传给他。母因子贵,这史次倩立刻就被扶正,当上了太子的正妃。她的家族也就马上兴旺发达起来了,一下子有四五个兄弟得到荫庇,当上了郎官侍从。他们的名字一股脑登录在郎中令掌管的皇族名册上,可以自由出入未央宫和长乐宫。
高辟兵是史次倩的母亲和前夫生的儿子。他们的母亲大名贞君,小名叫细儿,家族早年从鲁国迁居到长陵,她年轻时长得很漂亮,早早就被长陵的高氏看上了。高氏是从齐国迁来的大族,家产巨万。他们派人来求亲,细儿家当然不会拒绝。虽然细儿家本身也不贫穷,可和高氏相比,究竟是小巫见大巫。就这样,高氏娶得了美女,细儿傍得了巨室,皆大欢喜,双方都算得心满意足了。
细儿出嫁后也时常回娘家,她和母亲相处特别融洽,有一天母女两个商量一起去逛长安城,在长安的厨城门外看到一个乞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城墙脚下晒太阳。时值春日,韶光骀荡,空气里都带着芬芳的气息。那个乞丐的头顶上,青色的细柳如线,不时地拂着他蓬乱而脏的头顶,他也一直埋头专心致志地捉着虱子。细儿经过他面前,丢过几枚五铢的铜钱,声调沉闷地落在他的木碗里。那乞丐好像被吵醒了好梦,猛地抬起头,一瞥之下,眼睛突然发直了。这老丐满面皱纹,嘴巴张得老大,良久都没有闭拢。细儿心里暗暗好笑,难道自己是这般的美貌,连这么个乞丐都为此神不守舍,乃至生起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良好心情吗?一般的乞丐由于生活的困顿,关注女人的那根神经几乎都是麻木的。细儿这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对母亲说:“阿媪,你看他好生奇怪,竟然这样看女儿……真是讨厌。”母亲看了看那乞丐,也得意地笑了,说:“我们田家的细儿,自小就名扬三辅,五陵的富家少年哪个不神魂颠倒,何况一个乞丐呢!让他看两下也没什么,掉不了一块肉去。我们走吧!”
那乞丐似乎听见了这母女俩在车上的对答,也嘎嘎地笑了,他张开缺了几颗牙齿的大嘴道:“阿媪这话说得逆耳,你这个女儿虽然美貌动人,可也未必能让老夫惊艳啊。别看老夫我现在这么潦倒,年轻时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就像我近年来日日坐在长安城前,来来往往的妇人好女也不知见过多少。长安是天子的行在所,一国的巨都,天下郡国的美女都在此云集,老夫看来看去都很漠然。你这位女儿之所以让老夫失态,自然不是这个原因了。”
“哦,”细儿惊讶这老乞丐用词竟然很文雅,不觉莞尔道,“想不到这位老丈如此见多识广,那么快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嗯,”那老乞丐掸了掸前襟,目光向着远处那如缎带一般的渭水,似乎流露出一缕哀伤,道,“金庭玉砌,老夫当年也不是没踏过的,只可惜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只算得了别人的成败,却算不了自己的命运。”
细儿转首向母亲,低声耳语:“这个老乞丐好大的口气,开口闭口就是老夫,倒好像是卿大夫出身一般。看他这邋遢猥琐的样子,可有半点像富贵过的。”
母亲这回倒严肃了起来:“你这孩子可知道什么?富贵荣华随运而化,一向没有万世享用的道理。”她指着那城门,“即便这厨城门内的西市,就有多少王侯将相在那里引颈受戮的?你且听他讲些什么。”说着,她已经下了车,对那乞丐说:“老妇的小女无知,请先生不要见怪,明示端的。”
老乞丐微微露出喜色,说:“你这老媪倒是个明白人。实不相瞒,老夫乃河南郡人,自小拜荥阳留长卿为师,学习相术。后来游学梁国,得到梁孝王的宠幸,让我留在宫中,赐给我高爵。再后来梁孝王因为谋反事发,忧虑而死,我们这帮王宫的人也牵连得罪,我被判输入中都官为鬼薪刑徒。三年刑满之后,我因为腿在服刑期间受伤,无处可去,想依附大族,做点小职事糊口,却因为在王国任过职务,按照朝廷的《左官律》,在京城备受歧视。后来腿伤加重,成了个瘸子,只好在这厨城门外乞讨为生了。刚才见到你女儿,的确让我眼睛一亮。不过我并非惊呆于她的美丽,而是惊呆于她的相貌,丰颐宽额,实在是大贵之相,贵不可言。我年少的时候,遍阅相书,悉心钻研,如果这次我看错了,那就不是我错了,而是这世间的相书都是垃圾,应该全部烧掉了。”
细儿的母亲疑惑道:“先生所言实在让人惊异,既然自称令师留长卿以相人有奇验而名满天下,我也不得不信。只是她所嫁的长陵高氏,固然早先是齐地的豪族。然近几十年来,也没有做官做到二千石以上的,所谓贵不可言,恐怕难以指盼吧。”
那老乞丐笑了笑:“我还指望田媪当上皇亲,到时能依附以度残生,区区二千石的小官,也值得老夫开口吗?老夫敢担保,不出二十年,你女儿一定会当上皇帝的岳母,她生的女儿一定贵不可言。”
细儿的母亲听了,满心欢喜,给了那乞丐一千钱。这次母女俩的长安之游非常开心。过了一年,细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高辟兵。她满心指望下次再生个女儿,以应了那乞丐的预测,却没想到,再过得一年,她丈夫却因病一命呜呼了。细儿回家时怨恨道:“都怪母亲你贪图富贵,将我嫁给高氏,没想到是个病鬼。你还竟然相信那乞丐的昏话,说我将来生个女儿,一定会当皇后。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现在不但没有富贵,却落得个做寡妇的悲惨下场,都怪你们没有眼光。”
看到女儿的悲伤痛苦,细儿的母亲也有点悔恨,恰巧灞陵的大族子弟史步昌有一天浪游长陵偶然碰到了细儿,垂涎她的美貌,再打听知道她新近死了丈夫,心里好不欢喜,立刻下聘礼,将细儿娶去做了小妾。细儿过去不两年,果然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史曼倩,小女儿叫史次倩。都长得很标致,尤其是那次倩,十五岁的时候已经美貌异常,比她母亲细儿当年尤其风光,艳名甚至传到皇太子的东宫去了。皇太子立即派人来史家纳聘,娶次倩回宫,封为良娣,地位仅次于皇帝给他立的正妃。细儿这才很想起那乞丐的话,十分感激,派人去厨城门找他,想请回家终生奉养,却听说早已经在一个冬天冻死了,心里慨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