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岂意丞相怒逃死正屏营(4)

亭长小武 作者:史杰鹏


九月就要结束了,天气逐渐有些凉意。在当今皇帝的元封六年以前,也就是大约二十年前的这时候,天下的各官府都要准备封印,回家休沐过新年了。因为那时是以十月为新年的,时常会大赦天下,赐百姓家长子爵位,女子牛酒牛和酒,古代馈问、宴犒、祭祀多用牛酒,汉代朝廷有庆,常赐给百姓长子爵位,他们的妻子则若干户分一定数目的牛和酒。,并允许乡里大酺百姓合聚饮酒。秦汉时代,法律禁止五人以上的百姓无故群聚饮酒,只有在诏书特别许可下才可以。。现在却不一样,南昌县县廷正急着等候长安的报文。今年非常奇怪,关于鞫问卫府剽劫案案犯韩孔,供词连逮广陵王翁主的爰书,早就送达长安的廷尉府。爰书中请求朝廷派遣大吏穷治此案。可是将近三个多月,竟然一点消息没有。以邮车送信给长安豫章郡邸相当于豫章郡驻长安京师办事处。的官员,令他们打听,却被告知皇帝陛下将此狱文书留中秦汉法律术语,指朝廷将奏章文书等压住,不发放到外廷处理。不发,只让廷尉府给南昌县下令,将案犯韩孔就地斩首,牵连到的卫府一系列亡命贼盗也全部弃市,这其中包括小武的弟弟去疢。至于广陵王刘胥,则“有诏勿论秦汉法律术语,指皇帝特意下诏,叫官吏不要再追查某指定案犯,相当于特赦。”,也就是皇帝装聋作哑,放过了他。也许皇帝念在他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的缘故吧。另外嘉奖文书也一起递到,命沈武由行县丞事改任为真。

如今关于逮捕朱安世,请求廷尉以槛车征往长安的爰书也送去了一月,依然没有报文。小武在县廷里如坐针毡,晚上他屡屡做噩梦,梦见自己的弟弟去疢,突然跳到自己床前,满面血污地斥责自己,眼光还是那么蛮横粗暴。再就是时常恍闻外面鼓声响起,有长安诏书到,宣布以矫诏及丢失二千石长官罪,逮捕王德和沈武,立即枭首豫章市。所以这一个月对他来说,真是度日如年,午夜梦回,总是汗出沾背。父母二老也因为他把自己同产弟弟送上了刑场,而对他不理不睬。他有时想,在这样冷漠的家庭氛围中,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应该立即娶个妻子,以遣生活的寂寞。他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躺在床上,经常被情欲折磨得辗转反侧,这时他眼前会浮现出靳莫如的倩影。他想,靳莫如该是对自己有些好感的吧!近些天来,她几乎每天要来县廷,总会找出一些理由和他闲谈,偶尔向他透露她兄长的书信内容,说皇帝离开了长安未央宫,一直在云阳甘泉宫养病。兄长本来催促她束装,先回长安,她自己却决定等诏书下后,随朱安世的槛车回去。而且她已经央求兄长,想办法让廷尉府下令南昌县派县丞押送。她甚至暗示他,她原先的丈夫高辟兵根本就不能人道,她嫁给他完全是守了两年的活寡。她在言语之中也经常不掩饰对他的钦佩。天!小武在黑暗中喘了口气,妈的,有这么个玉人,偏偏那个肥猪不懂得享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也许他这次死在乱箭下,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上天必定恼怒他的浪费,所以收了他去,而那个美貌的女人应当属于自己。他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到了自己的下部。年轻的肉体,一下子完全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之中了。

朦胧中他突然听得外面有敲门声,登时惊醒了,接着似乎父亲在堂上和什么人说着话,然后自己的房门突然啪啪啪响起了敲击声,十分急促,然后干脆吱呀一声推开了,父亲和婴齐两人闯了进来。两个人的脸色都非常惊骇和哀苦。小武心里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都有点哆嗦了:“阿翁,你怎么了?婴齐,这么大早,还没到坐曹的时间吧?”他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

婴齐脸上突然涕泪零落:“沈君,不好了。刚才家叔特意派人夤夜从新淦县送信过来,说昨天傍晚,太守府来了长安的使者,丞相府派出的,带着丞相公孙贺的封印文书,要将君以矫诏和丢失二千石长吏罪收系,下豫章郡狱,使者监临杂问罪状,这样的话,可能会判腰斩。我听到这消息赶快跑来,沈君还是弃了官印,亡命去吧?”

父亲突然大发悲声,老泪滂沱而下:“天哪,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们兄弟两个,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上次一个小儿子没有了,这个儿子眼看也保不住……呜呜,上天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要让我绝嗣。”这时母亲也披着衣服踉跄地奔入,惊问怎么回事。婴齐擦干泪水,安慰她道:“阿媪,没什么大事,是县令让县丞君去商量一些事情,稍微有些棘手。”

小武心情下沉到了极点,他无力地看着父亲,一时之间,悲愤、伤心、歉疚、绝望、愤懑之情全部滚滚不绝地涌上心头,而更多的是歉疚。他凝神看着父母,悲不自胜:唉,虽然我害死了弟弟,父母虽然怪我,却并不曾抛却对我的爱护。其实他们也未必不知道我的苦衷,如果不这样做,我们都得连坐弃市。人的亲情有时真会蒙蔽眼睛,而看不到什么是必然。父母都快六十岁了,脸上已经隐隐有暗黑的寿斑,手脚也多呈老态,这就是一般闾里贫穷黔首的生活常态,如果他是一个贵族,又怎么会衰老得这么快?如果我有出息,又怎么能让父母过这样的日子。我曾经多么希望能从一个小吏,超等升迁为二千石的大吏,甚至去长安,位为列卿。为此我昼夜勤劳,苦习律令,得知当今皇帝爱好儒术,又找来《论语》、《诗》、《礼》、《易》等书汲汲苦读,指望凭着自己的才干怀金纡紫,“子欲养而忧亲不待”,我多么期望能够早点报答父母啊!现在大志未酬,却要命丧黄泉,这大概就是命吧。他难过地穿上衣服,拿起布帛,递给父母:“阿翁阿媪,儿子不孝,恐怕不能侍奉于尊前了。苍天何辜,必欲歼我沈武,使我上不能孝养父亲,下不能挽救弱弟,我……”他哽咽了。

婴齐抓住他的胳膊,劝道:“沈君还是听我一句,赶快逃亡吧。逃亡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过几年碰上大赦,又可以回来继续做官,何为而不可呢?君熟悉案例远胜于我,应该知道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先例,当年京师中尉宁成也是这样逃亡过的--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到天明丞相府使者赶到,就来不及了。”

小武重重拍着床栏,怒吼道:“不,我做错了什么?公孙贺要这样对我。是的,南昌县是丢失了二千石长官,但我一个小小的县丞,能负什么责任?我是矫诏征发郡兵了,可那也是紧急无奈,如果群盗攻陷了都尉府和南昌县廷,不但冲灵武库要被洗劫一空,朱安世也抓不到,皇帝陛下不就首先斩他的儿子吗?”他一边怒吼,一边怒气冲冲地在屋里打转,“丞相府的使者,为什么不是天子的诏书?我知道公孙贺这狗贼一定想置我于死地,因为我没有立即斩下朱安世的头献给他。可是,我何尝不想,我只是怀疑,即便献给他,他难道一定会放过我?我下令不顾人质,进击群盗,使他的侄子公孙都死亡,他的姻亲高辟兵那肥猪也完蛋,他又怎么可能放过我。不行,他一定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天子,当今天子明察秋毫,不拘小节,一定不会将我处死的。”

婴齐跺脚道:“沈君,现在不是倾诉冤枉的时候,还是赶快收拾一下,逃亡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旦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武的母亲也扶着他,哭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屑听我和你阿翁说话,但是婴齐君说得有道理,既然丞相要害你,你哪里有机会申述?不如先逃命,藏起来,时刻探听消息,等着皇帝大赦,再回来不迟啊。”

“唉,也只有如此了。”小武拔出横搁在床头兰锜搁放兵器的木架。上的剑,一剑斩下去,将兰锜斩成了两半。他发疯般连续狂斩,然后收剑入鞘,恨恨地说:“好的,我现在就走。不过,婴齐君,这样会不会连累你?如果因为我而让你受牵连,我是死也不会离开的。我绝不会用你的头来换我的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