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老师轻轻推开来拉扯她的学生,自己走,朝来的方向。一步步,像梦游,又有点像戴着镣铐的烈士,沉重而坚定地走着。倒让姚俐俐有些悻悻然。她解开用来束马尾辫的花手绢,跟上去,想递给上官老师擦眼泪。然而,上官老师却突然折回头,几步就跑到姚俐俐正前方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她跳之前,右手一挥,网兜,一个艳丽的标志,似盛开的蓝莲花,盘旋着坠落,划过纷纭的人间,最后驻足悬崖边的巴茅草上。
一刹那的事,没有任何声响的死亡,姚俐俐们甚至都忘了尖叫。只有永失主人的蓝色网兜,挂在巴茅草上,为那场悲剧作证。
可是,整日面壁的大姑,却在那一刹那回头,泪流满面,哭,撕心裂肺……
上官老师的尸体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她压倒了一片竹林,躺在了厚实的竹叶之上。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凉鞋掉了一只,不知去了哪里。
单位做主,下午就火化,把她葬在了那片竹林里,立了一石碑,上书:上官子丹之墓。此时,许多小城人才记全她的姓名。之所以没写同志二字,是因为她的死因有着破坏革命行动的嫌疑,而死亡自然是自绝于人民了。几年后,南亘山发大水,竹林葬身水中。水退后,那里变成了许多水洼,不长竹了,只长巴茅草,慌乱地疯长。上官老师的墓地只剩下石碑躺在了地上,骨灰盒被大水冲走了,如同那只不知去向的凉鞋的命运。
4
两件事,奕华是断断续续从各种人那里听得。版本不同,情节也不同,尤其是细节上的夸张或遗漏,常让奕华不知所措。转述,有时远比亲历更可怕,因为它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对于一个少女。奕华正是从那时开始了多愁善感,并且心思缜密,有了城府。
她常常坐在自家的后门口,隔着水朝灵应石或那片竹林的方向,眺望、发呆,脸上呈现出莫测古怪的复杂表情。她学会了不与人交流的独处。
母亲发现了她爱发呆,却不知道为何?。母亲把一张纸条放在她的语文课本里,上面奇怪地写着:还没学会爬,就想飞?奕华看完条子,一笑,再也不坐在家的后门口对着心中的世界发呆了。
她找到了另一处地方来发呆。路过小城的火葬场,看到里边的鸡冠花开得特别红火,就情不自禁走了进去。
她把两株肥大的鸡冠花拔起来,查看它的根部。因为听人说:火葬场的花开得好,皆因死人的骨灰为土……猛然抬头,却发现自己站在了焚尸炉的高烟囱之下,蟹青色的砖砌成的烟囱正吐着黑烟,让奕华一眼见到了死亡的具象……
回家后,奕华高烧不止。烧得迷糊时,奕华发现南亘山所有的”桅子“都像士兵一样站立,成伍,浩浩荡荡地行走,无边无际。而大片大片的鸡冠花涂脂抹粉,妖娆无比,穿梭在”桅子“的队列间载歌载舞。原来,鸡冠花竟是些不要脸的东西。奕华在梦中想。又突然,”桅子“于一瞬间撤退,无影无踪了,鸡冠花还在载歌载舞,无法停息,直到死亡……
奕华好虚弱,她的手往前一伸,想抓住点什么,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攥着爸爸的手。妈妈呢?她突然对妈妈有了强烈地的渴望。爸爸告诉她,妈妈到市里学习去了,学习对妈妈很重要。所以,妈妈两天前已走了。
泪,从奕华的眼里夺眶而出,她感到某种怨懑和孤独。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情绪竟主宰了她的一生。奕华更不知道,这次病,是她第一次、也将是唯一一次--离父亲这样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