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垭口(3)

男根山 作者:吴景娅


3

母亲对奕华的舞蹈爱好非常支持。她对父亲说:我们的女儿在舞台上像变了个人儿似的,非常漂亮。,她是天生的演员啊。父亲笑:你不也这样,过去在学校……

母亲听到这话,却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在家里,母亲有时帮奕华排练舞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琢磨与纠正。母亲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只是,奕华总觉得母亲是借别人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36岁的母亲做“迎风展翅”,脚踮起来,另一支脚向后抬起,成90度直角,两支手臂打开,鸟或蝴蝶翩翩飞动的姿势。而奕华却感到母亲做这个姿势时有来自内心的绝望:脚,如履薄冰;身子,战战兢兢。好像在害怕一件事情的发生,又像在聚集力量作抵御。

母亲这个战战兢兢的“迎风展翅”让奕华想起了男根山垭口的那棵巨大的老黄葛树。它真是巨大得吓人:四处蔓延的根须到达十米之外。但站在悬崖边的它,仍是恐惧的。一有风吹草动,黄葛树就怕自己被连根拔起,掉落深渊。

奕华是长大以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一个不能离开舞台的女人。她的生活需要奇迹、目光、牺牲、突发事件的刺激。,唯独不能允许平庸。是的,母亲渴望着轰轰烈烈的牺牲。当初,她牺牲了上海,追逐一个男人来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大西南,成为许多贪恋虚荣的上海女人中的另类,更是敢爱敢恨的传奇人物。她曾为自己的牺牲热血沸腾、唏嘘不已。但,小城的十几年时光,婚后琐碎的日子,一个平庸无能、常长吁短叹的丈夫,一个行为乖张、不讨她喜欢的女儿,一个小城偏远中学莫名其妙的行政工作,都让她痛苦,为自己揪心:因为所有的牺牲竟变得如此地无意义……这个曾经的复旦校花,常常揽镜自怜,觉得自己的模样渐渐沾染上小城女人的痕迹,眼眉间有着平庸的危机。上海愈来愈遥远,远得她几乎忘了阿拉是上海人。于是,她低着头在小城走动,如同驼鸟鸵鸟的行为,把自己的头埋进沙砾里,视而不见,拒绝小城的一切。让每个小城人都知道,她在这里活得是多么委屈、多么不快乐。小城也欠了她的。

所以,她会对舞台上的奕华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奕华让她重新成为小城人目光的聚焦点,在她常态的生活中扔下一粒能掀动波光的石子。36岁,对女人是岌岌可危的数字了,一切都稍纵即逝。不小心地一蹉跎,便是人到中年,便被命运的铁钉钉死,无法动弹。

4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该被奕华称为爷爷的那个人要来小城居住。

本来,爷爷有着上海滩最漂亮的洋房和别墅,现在均由他过去的工人、现在当家做主人的人们居住着,他们连一间杂物间也不会留给这个剥削阶级的。好在姑姑漂亮,又是女大学生,嫁了一个老军人。年龄是大了点,倒蛮疼姑姑,也很照顾老丈人一家。爷爷只好带着小奶奶去投靠姑姑。

但军区大院的有关负责人多次找上门来,要求爷爷离开--军队这样重要的单位,是不允许历史上有污点的资本家藏身的。姑姑打长途电话给父亲,父亲很为难,奕华家只有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间房,再也放不下一张床供两位老人住。

奕华在深夜隔着大衣柜,听到父母在那边嘀嘀咕咕。父亲是没用的,只知长吁短叹。母亲却来了精神,说有把握找到一间房子。奕华发现,母亲对有关婆家的事,非常积极。她很在乎自己是蓝家儿媳的身份,从不因嫁入一个被打倒的阶级而丧气或难受。

没过两天,母亲就带来好消息,找到一间房子了。她所在的城南中学有间蚕房空着,在男根山脚下。虽有些潮湿,但光线和通风都还行。她马上带着学生去收拾,让父亲不用操心。

一遇到具体困难时,母亲的聪明和工人女儿吃苦耐劳的精神总能让问题迎刃而解,把父亲的无能和懦弱暴露无余。

两周以后,父母带着奕华过河去看爷爷。

十一月是小城下雾的季节,雾把一切包裹了起来,山在十几米外就不真切了,只有山的气息隐约可嗅。河也不真切,袅袅升起的云烟把水隔离,恍惚在没完没了的梦中,只有桨的拔动,才把水叫魂似的哗啦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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