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告密者(2)

男根山 作者:吴景娅


“他的爱太复杂了,说不上来。似乎更喜欢女孩子气的女人,顽皮、简单、聪明、刚烈,像湘云、晴雯、尤三姐、宝琴似的。宝钗,他不是很喜欢的,太懂事了,像个母亲;黛玉骨子里他并非先天的喜欢,而是后天的志同道合。黛玉身上的仙气多于人气,打交道要小心翼翼,易碎品嘛,得当作仙女供起来;史湘云呐,相对来说,更偏爱。因为她更像小孩,并且是男孩。奇怪,曹雪芹烦男人,却不烦男孩。总之,他烦的是男性的成人世界--功名利禄的争斗、权力场的厮杀、男盗女娼的肮脏。他被整怕了。所以他喜欢男孩加女孩那样的女人,‘雌雄同体’的人。史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大大咧咧的,心智比许多男人结实,贾宝玉无法跟她比的。如果‘红楼’中的女人谁最后能活下来,湘云应该是那一个。有人说,评《石头记》的脂砚斋其实不是别人,就是劫后余生的史湘云。我也相信。那种评论,深邃,一针见血,知根知底的,又细腻,亦男亦女的笔法,也只有带着英豪气的女人了。”

奕华又问父亲,喜欢《红楼》中的哪种女人?父亲不再言之滔滔,而是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恐怕是尤三姐。犹豫一下又说:也许还有晴雯的嫂子,那个调戏宝玉的女人。

“尤三姐,可以理解,晴雯的嫂子多无耻……”

“热烈呗。”

父亲说到这,再不愿多说,转移了话题。他让奕华看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说它是“《”红楼“”》中写得最美最凄凉的章回了,也是中国文学中写凄凉的第一。

“苏东坡的《江城子》说‘无处话凄凉’,曹雪芹处处都话了,但话在了暗处,可意会,不可言传。悲风袭来,背脊森森。”父亲说。

柜子这边的奕华已感到悲风不只是从《红楼梦》里吹来的,更是从柜子那边。她看这一回,往往成了“红楼”“梦中人--

一大群人说散就散了,衰老的、蓬勃的、美丽的,都在夜深桂花的影影憧憧间,默然散去,空留高天的明月、隐隐幽笛,桂花暗香。唯有黛玉和湘云--两个无家的女贵族,不甘心,相携着从山高月小的凸碧堂,一路迤逦下山,近水,来到凹晶宫。这里一片黑暗,无灯无人,只有凹型的建筑把水中之月揽在怀里。书上写”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爽“。

父亲说,曹作家习惯以不悲之景,写悲之情。你看,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比如凸凹的地势,如湘云所说: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另外,人也是两人,月亮也是两个月亮,助兴的也是桂花之香、笛声之远。但两人五言排律,栏杆上的直棍起韵,偏是十三根,奇数,落单了。但它恰恰便是一部”红楼“:写喧哗时的闹:“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到“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的由喧渐静,再到“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的冷寂,最后逼出了“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与其说是两个才女在互相逼对方掀最后的底牌,何不说,是颓败的周遭景物在逼人啊。正像妙玉说的,是关人的气数。

父亲又是沉默良久,再说的时候,已像是自言自语--

“‘冷月葬诗魂’,真是神仙做的句子。沉重的土,也就是埋埋贾珍贾政这种坏人俗人的臭皮囊,埋不了黛玉的。有些灵魂,土去埋是埋不安稳的,得月光去埋。丝丝缕缕的光,照着,就是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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