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仓央嘉措认识每一个人。他们都是镇上穷苦的乡亲们,来看望善良的年轻人扎西丹增。
仓央嘉措兴奋极了,人们像过节那样,怀着最真诚的心来和父亲母亲交谈,家里温暖的气氛让他像第一次喝了父亲的青稞酒那样,心里有阵阵幸福的晕眩。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白胡子的爷爷也来了,他是镇上的郎中。他拿出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儿,在父亲身上点来点去。那奇特而又严肃的动作让仓央嘉措感到很有意思。自己的母亲像敬神一样在床边伺候着白胡子老人,不时回答着老人的种种提问。
又过了一会儿,多吉大师也来了,他和母亲把郎中请到了另一间屋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让仓央嘉措进去。过了好久好久,郎中和多吉大师出来了。母亲却一直没出来,仓央嘉措想进去看,但还没进去就听到一阵用力压抑着的哭声从那间屋子里传来。仓央嘉措吓坏了。
多吉大师带着仓央嘉措来到父亲的床前。大师闭上眼睛,轻声念起经文来。仓央嘉措也跟着念起来。他喜欢那经文,仿佛每一个字都是河岸边闪光的小石子,亮得耀眼。父亲流泪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越来越陌生。仓央嘉措把头贴近爸爸的枕头,轻声说:“爸爸,多吉大师给你念经了,只要念经,菩萨就会来到我们家。”父亲笑了,他用力抚摸着仓央嘉措的头,对他说:“孩子啊,爸爸知足了,你长大了,要替爸爸好好报答菩萨的大恩大德。”说着,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仓央嘉措不大明白爸爸的话,但是看到爸爸的眼泪,他也忍不住哭了,伏在爸爸肩头上低声啜泣。阳光像往常的每一天那样,渐渐暗淡下去,夜色则渐渐渗进他小小的家。他也感觉有些累了,他还是个孩子,就像每天夜里习惯的那样,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乡……
扎西丹增的突发重病让多吉有些措手不及。他和别人一样,虽然知道扎西丹增的身体不好,但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不希望他死,而且更重要的是,拉萨的上人将巴顿珠让自己好好照看孩子,可孩子的父亲竟要在自己面前撒手而去,该怎么和将巴顿珠交代呢?当然,他更可怜仓央嘉措这个苦命的孩子,才刚刚享受到人生的快乐,命运就要把它带走。
事情来了,再怎么后悔慌乱也无济于事,只能勇敢面对。多吉大师暗暗嘱咐最亲密的弟子旺增,让他把这个消息迅速禀报给拉萨的将巴顿珠,请示以后应该如何处理。
才旺拉姆轻轻抱起熟睡的儿子,和丈夫一起躺在床上。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这也许是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最后的日子了。才旺拉姆抱住丈夫,吻着他热得发烫的脸颊和嘴唇,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她怪自己太粗心,没能及时发现丈夫的病痛。自责的苦恼让她的眉头紧锁,像月亮周围卷起的乌云。
扎西丹增轻声安慰着妻子。他不明白死神为什么要这么早就带走自己。白胡子郎中已经宣告他的病无法治愈,只能静静等待那个最残忍的时刻来临。他不怕死,但怎能舍得妻子和儿子?来自胸膛中的疼痛和憋闷越来越强烈了,他渐渐没有力气说话,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不过,在悲伤的天空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解脱。在远方的高山上生活的众位菩萨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纷纷前来迎接他。
在一个安静的瞬间,巨大的光明和沉重的黑暗一同从天空落下,它们带走了扎西丹增的灵魂。
此时,仓央嘉措还在梦中。这个梦和他以往的梦都不一样。他和父亲又来到了河边。很多花从远方飘来,带有奇异的香气。每朵花来到他们身边时都绽放成仙女的笑脸,唱起纤细而高昂的歌。父亲抱着他,和那些仙女一起唱起来。这时,母亲也提着篮子从远方赶来,还没到身边就和父子两人一同唱起来,他们一家三口那么快乐,惹得鸟儿们都在天空盘旋观望。父亲左手抱着自己,右手搂住母亲,对着白云和远山更大声地唱起来:
水晶山上洁净的白雪,
铃荡子里冰冷的甘露,
只须用醇药一点,
就酿成这杯中美酒。
有聪明的天女在此,
你只要用圣洁的誓约去喝,
一切天灾都会离你远去。
唱着唱着,仓央嘉措竟在这个梦里睡着了,身体四周缭绕着那奇异的香气。他进入了梦中之梦,就像进入了镜中镜,回头看时,到处都是自己的影子,父亲和母亲都不见了。这时,一阵风呜呜地吹过来,吹得他有些冷,他有些害怕了,紧张地奔跑起来。那些风也紧紧地追着他,越来越大,几乎要把他刮倒。他着急地大喊:“妈妈!爸爸!”
这一声喊叫像一把小刀,把所有的梦都在一瞬间割开。他醒了,他就躺在妈妈的怀里,一刻也没离开。他睁大双眼,看着屋子里的一切。奇怪的是,那一阵风竟然还在身边,很快,他发现,其实那不是风,而是母亲低低的哭声,这哭声混杂在更多人的哭声中——所有的好友都来了,站在他们身边发出无比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