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大道上的马队里,灰马上的仓央嘉措,恍恍惚惚,仿佛又听到了当年的哭声。只是现在,身边不再是那些好友,不再是乌金岭寺的众喇嘛,而是押解自己的蒙古兵。
他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双手几乎抓不住马缰绳。前方不远就是那曲了,甚至能听到怒江的波涛声,军官萨都尔担心再出事端,命令队伍加快脚步。但是,这样一来,仓央嘉措更加头昏难耐,一阵剧痛袭上胸口,他大喊一声,从灰马上跌落下来。身旁的一名士兵大惊,下意识地用手一拉,但只是稍稍减了一点力而已,仓央嘉措还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随着全身的一阵剧痛,仓央嘉措双手一松,昏迷不醒。萨都尔大惊,下马一把将仓央嘉措抱起来,用力摇晃:“活佛,你醒醒啊,不要吓我们。”旁边的一名都统凑过来,对萨都尔说:“将军,不可着急啊,我们赶紧到前面找个人家给活佛医治吧,出了差错,大汗可要……”
“废话!那你还不赶快到前面找人,快!”萨都尔已经急了,那名都统应声去了。
在萨都尔的摇晃之下,仓央嘉措稍稍苏醒了些。几名士兵赶紧取过水来,萨都尔轻轻在仓央嘉措口边灌下。水是冰凉的,缓缓流进他已滚烫的身体里,让他一阵恶心。在这疾病的挟卷之下,他什么事情都顾不上想了,但此刻,他似乎明白了当年父亲临终前的那种绝望的感觉。
仓央嘉措用力朝萨都尔说道:“我哪里也不去了,让我死在这里吧。”
“活佛,你千万不能死啊,就算是我们都死了,你也不能死啊!”萨都尔情急之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行人在寒风里踉踉跄跄奔跑着。人的生命不过是游丝一样纤弱,一阵风就能把它毁灭。士兵们的心都悬了起来。仓央嘉措如果有事,拉藏汗肯定不会轻饶他们,更重要的是,万一这万人心系的活佛死在自己手中,每个人都会背上千古骂名。
此时的拉萨,落寞的人们早已回到各自的家。失去了仓央嘉措,如同失去了父兄,每个人心里都闷闷不乐,但又极力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仓央嘉措佛爷已到了京师,见了仁慈的康熙大皇帝,一定能得到解救。到那时,他们或许还能见到佛爷的归来。
在愁苦面前,为了生存下去,人们会本能地想各种理由去安慰自己。但是,这种安慰往往又会很快被自己的理性拆穿,陷入新的愁苦。人的全部苦恼,也许就在于此了。
在拉萨一个无人注意的小巷里,一个小小的酒店正悄悄收起招牌。主人和主妇的脸上都面色严峻。他们已经无力经营自己的生意,他们要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一个女子身上,自从仓央嘉措走后她就一直卧病在床——她就是那个美丽的女子仁曾旺姆。
仁曾旺姆昏昏沉沉,她不思茶饭已经多日,美丽的面容日渐消瘦。女人如果献出了自己的爱,就会把全部都献给自己的爱人。纵然在这绝望的时刻,她依然在想着远方路途上的仓央嘉措,对他的想念是她坚持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酒店主人名叫居松赤林,他的妻子是才卓尼玛。仁曾旺姆是他的妹妹,从小就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当妹妹在军中和仓央嘉措相会后,他们就知道,痴情的妹妹也许再也不会快乐地活下去了。往事历历在目,想起来就让人唏嘘,为了照顾好妹妹,他们决定彻底关门歇业,甚至想再也不去面对任何一个外人。
仓央嘉措又一次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来到了一个市镇,士兵们吵吵嚷嚷,他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仿佛又辗转了几个地方,他被轻放在一张软床上,很多的人影晃动着,七手八脚地做着什么,他被一个人抓起手臂,过了很久才放下。房间里的温暖让他略微好受了一些,他一放松,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像一个疲倦已久的人,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起来,又走进一重重的梦里,那些梦都被雾笼罩着,看不清人的脸,甚至也看不清自己。阳光也变成了灰色,如油脂般涂在他身上。一个人在他的前面走,好像是妈妈,他着急地追上去,一把拉住,妈妈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所有的委屈和悲痛一起涌上来,他浑身都瘫软了,再次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