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谭纳的非常泰冒险(2)

谭纳的非常泰冒险 作者:(美)劳伦斯·布洛克


 

然而,我却始终醒着。

我还真没这么闲过。第一天,我制造噪音,吸引他们的注意,先用流利的泰国话,再用不怎么地道的柬埔寨语,大吼大叫。他们压根懒得应我几句,倒是有人走过来,把囚笼一举,我二话没说,在笼里狠狠地跌了个狗吃屎。自此之后,只要我有个风吹草动,也不管我用哪种音调、哪种语言、什么内容,就有人来这么整我一下。我学乖了,闷声求平安。

没人找我讲话。我的沉默换来相同的沉默,连拷问都没有。刚开始,我想跟他们解释,我,伊凡·麦可·谭纳,不是美国情报人员;后来我想跟他们说,我,伊凡·麦可·谭纳,的的确确是美国情报人员。只是我盘算的两套说词,完全派不上用场。没有人问我任何事情,根本懒得管我叫什么名字、兵籍号码几号,真的,完全不鸟我。我只得窝在这里,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老天爷显灵吧,也许。一道霹雳打在树枝上,囚笼应声跌下,摔个粉碎。要不,就是营地遭到忠于国王陛下的政府军奇袭,美国陆战队、美国骑兵队也成。绝大部分时间,我强迫自己不要想我到底在等什么。我在囚笼里没事干,找不到方法挣脱出去,即便是离开了这个劳什子,我也不晓得往哪逃。等待的最后结果就是继续等待,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用等。

在一个暮色深沉的傍晚,终于有人跟我说话了。一只手,把一碗米饭,从囚笼中央的小洞塞了进来。我贪婪地一把攫住那个饭碗——他们早上没给我饭吃,不知道是一时粗心,还是刻意整我。我狼吞虎咽地把这碗饭、里面的虫子,全部塞进肚里。这话讲来轻松,实则恶心至极。但你只要吞过一两碗这样的东西,就不会觉得虫子在你的胃里不住蠕动了。蛋白质,毕竟,还是蛋白质。我把空碗交出去,换得一杯温水,喝了水,还了杯子,听得一个温和的声音说:“明天。”

也许他说的是“早上”。泰国话跟许多语言一样,“明天”跟“早上”两个概念,是混在一起的。我的朋友,到底是泛泛地说“明天”,还是专指“明天早上”,单单这么一个字,实在很难判断。

于是,我重复了他的话,“明天”?“早上”?不管他到底说的是什么,我应该都照顾到了。

“日出的时候。”好了,这样清楚了。

“日出的时候要怎样?”

“就在日出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哀伤,“他们要杀你。”

这句话让我重燃希望。

让我在这里补几句话,我突然振奋起来,并不是因为他告诉我一个事实: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告别囚笼里的悲惨生活,撒手人寰。尽管窝在这个囚笼里,难过得要死,但是,真的去死,好像也不是比较好的选择。我的希望并不是来自于他告诉我的讯息,而是他说话的观点。换句话说,重点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是怎么说这句话的。

请听好:“我们要杀你”跟“他们要杀你”这两句话的差别。“他们要杀你”意味他个人不在局内,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他并不愿意卷入这场血腥杀戮。他的声音强调了这一点——他们要杀我了,他觉得很难过。而且感觉起来,他是违背了组织的规定,私底下向我透露这个机密的消息。

“他们会在日出的时候杀掉你。”他又说了一遍。

此时,我正摆出一个瑜伽的莲花姿势,大腿交叠,朝天的脚掌,交错搁在另外一腿的膝盖上。我解开双脚打成的结,伸直身体,翻身朝下,嘴挨近囚笼下方的洞口。囚笼有些倾斜,我尽可能地保持笼子平衡,但是,内心激动,却是澎湃汹涌。在晨曦中,我可以清楚看到向我通风报信的线民:快二十岁了,瘦瘦高高的,一头短短的头发,整整齐齐、清清爽爽,娃娃脸,在这个地方称得上是异数了。

“他们在商量,是不是给你找个女人。”他的声音还是有点哀伤,“男人在上断头台前,一定要找个女人睡一次,这是规矩。最早以前,这是帮那些没有孩子的男人,设法留个种;可是有人说,谁知道要处死的人有没有孩子呢?所以,干脆,每个死囚在死前一夜,都帮他安排一个女人算了。”

死到临头,的确有人会性欲勃发。但此时,我没有半点要发泄的意思。即便是一顿好吃的断头饭,或是一杯香醇的威士忌,也勾不起我的兴致。我只想逃出这个囚笼。

“但是,”他又说了,“这次他们不会给你准备女人,因为你是白鬼子、是帝国主义的走狗,不能玷污我们纯洁的血统。他们已经决定了。”

又是他们。我正想表达我的感激,谢谢他偷偷告诉我这么好的消息,但他显然没有心情接受我的恭维,他有更难以启齿的烦恼;而我,正竖起耳朵,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一个字。

“我没有过女人。”他说。

“从来没有?”

“我这辈子,还没睡过女人,我老是挂念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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