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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伪满洲国间岛省境内的东满铁路,正值滴水成冰的严冬季节,死气沉沉的图门江国境线一带铁道沿线突然变得不寻常起来。厚雪覆盖着崇山峻岭,两条亮晶晶的铁轨从峡谷里伸展出来,大雪纷乱的铁道两侧,每隔几米就背向铁道站着一个日本兵或国兵(伪满兵),显示着即将有大人物通过此地。
隆隆的机车辗压钢轨声隐隐传来,越来越响,有如沉雷从山谷深处滚荡而出。护路兵立刻端平了三八枪,架起了歪把子机枪。然而从山里冲出来的仅仅是一辆有装甲的巡道车,车上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如临大敌。车后并没有专列跟进。
末梢神经的紧张来自伪满洲帝国心脏。白浮白最先感受到了异常的律动。白家住在一栋日式洋楼里,占两层,有三间屋,后院还有菜园子,看得出是混伪差使的,生活条件很优裕。
主人白浮白是个接近五十岁的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但却有一副和善的笑面,眼睛弯弯的,不笑也像带三分笑。他皮肤很白,很有学者气,鼻梁上架着玳瑁黑边大框眼镜。他是一所国高的校长,又兼着不拿薪水的满洲国协和会副会长,是个头面人物。
此时白浮白正站在穿衣镜前穿衣服,一身簇新的协和服,领口缀着亮晃晃的协和会章,肩上斜披饰带,他又戴上了战斗帽,老伴龚新茹在一旁为他拿着呢子大衣。
龚新茹说:“又有什么大举动?全套行头都架上了。”
白浮白边扣着领钩边说:“不要问那么多,在人家屋檐下混饭吃,人家叫去就得去,当和尚总得撞钟啊!”龚新茹很不理解向来平和、不张扬的丈夫,这是何苦呢?接着说道:“当好你的国高校长得了,非挂那个协和会长!协和会长是什么角色?连小孩子都知道,那是‘帮狗吃食’的,难怪人家背地里骂你汉奸,害得我和孩子都抬不起头来。”
白浮白只是一笑,也不解释。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做亏心事,心里坦然,他早就不想干了,可是这差事让给坏人,中国人更要多吃苦。还不如他来当。
这时,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姑娘走了进来,接过话茬说:“爸爸这块遮羞布多亮啊!看样子这汉奸的帽子还不愿摘呢!”
龚新茹制止女儿白月朗说着:“怎么说话呢!”她可以埋怨丈夫,却不愿让子女看不起爸爸。她照例替白浮白辩护,“你爸是什么品行,你还不知道吗?有别人褒贬的,还有你褒贬的?”白浮白却并不介意,呵呵地笑了起来。
白月朗提醒她爸说:“还没发现啊?自从考上了建国大学,哥哥连星期天都不回来,为什么?还不明白吗?以父亲当协和会长为耻!”
白浮白嘻嘻哈哈地说:“怕沾了腥味,对吧?我是淤泥,你们是荷花,没有我,你们也不能出淤泥而不染啊。”
“我真不明白,您非干那个协和会长干吗!又不拿薪水,顶多在上层出出头、露露面,这哪是光彩的事呀。”白月朗接着说,“那个当国务总理的同乡张景惠把您拉上了贼船。张景惠甘心当日本人的走狗,拉您当垫背的,太不值得了。”
白浮白笑笑说:“怎么叫值得?非得当上总理府的各部大臣才算值?你别说,也许我还真有这种运气。相比之下,日本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更信任我,张景惠那张满嘴喷粪的嘴让日本人厌烦。”
白月朗哭笑不得,转身走了。楼外响起汽车声,一个戴白手套的人敲门进来报告说:“白会长,总理大臣派我来接您了。”白浮白说了句多谢,从老伴手里接过质地高档的草黄色呢子军大衣披上,跟那人走了出去。
关严门,龚新茹埋怨女儿:“说话没轻重的,不懂事,你爸爸应酬日本人那是不得已。在外头受人白眼,在家里又要听你们用小话敲打,他还有活路吗?”
白月朗笑嘻嘻地一指书橱里摆着的几个银盾说:“妈,你才说错了呢,我爸才不犯愁呢,活得有滋有味的!你看这些银盾,像供祖宗一样供着,这不都是日本主子奖赏给他的吗?”
龚新茹点着女儿的鼻子说:“你这张嘴,越来越刻薄了!”
白月朗也穿上了棉袍,又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箱子,拿出一卷子纸,用牛皮纸卷好要出去,龚新茹不无担忧地问她:“回学校吗?今天是星期天呀!”
白月朗说:“有解剖课,而且今天是我主刀。”白月朗说起解剖,好像说打棒球一样轻松,龚新茹好不奇怪。白月朗小时候见了毛毛虫都怕!龚新茹摇头笑着,望着贴了满墙的电影明星画报,她一直后悔鼓动女儿学医,当初是怕她上满映去演电影,才逼她考医大,白月朗从小就喜欢唱啊跳的,她的天赋在那里。刚考上新京医科大学时,白月朗天天抱怨父母把她推进了“火坑”,一上解剖课白月朗就想逃学,一见尸体推进来就吓得发抖。解剖老师是个日本人,他专门拣软柿子捏,他训斥白月朗,将来医大卒业(毕业),给活人动刀也是家常便饭,解剖死人有什么可怕!有一次,老师逼着她一个人把一具尸体从停尸房推到解剖间,她几乎吓晕了,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可她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