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
张岱年(1909—2004),河北献县人,中国现代哲学家、哲学史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其学术研究主要分三个方面:中国哲学史的阐释、哲学问题的探索、文化问题的研讨。著有《先秦哲学中的辩证法》、《中国哲学大纲》、《文化与哲学》等。尤其是1984年以后,他在文化的内涵、文化的民族性和普遍性、中国传统文化、中西文化比较和建设新文化等方面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中国哲学的基本观点与基本倾向
中国哲学有一些基本观点,表现了一些基本倾向。
天人合一与天人交胜
孟子讲尽心、知性、知天,这是天人合一观点的开端,但孟子没有直接提出天人合一。
孟子认为性的内容就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所以尽心就能知性。孟子认为“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而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心性是天所赋予,所以知性也就知天。孟子此说,简而未明。
《易传》提出“与天地合德”的思想:“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又提出“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及“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的原则,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荀子强调“明于天人之分”,以为“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但是荀子也不否认天与人的联系,认为“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
董仲舒宣扬“天人感应”、“人副天数”,讲“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这是天人合一的粗陋形式。
王充全面批判了“天人感应”思想,断言:“天本而人末也”,“天至高大,人至卑小 ”。天与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唐代刘禹锡进一步批判天人感应,提出“天与人交相胜”的学说,以为“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强者胜弱,“力雄相长”,是“天之能”;建立规范,“左贤尚功”,是“人之能”。刘禹锡比较明确地肯定了自然规律与人类道德的区别。
到宋代,天人合一思想得到进一步发展。张载明确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命题,但也承认天之道与人之道有分别。张载强调“天人合一”,旨在批判佛教。他认为佛教“以人生为幻妄,以有为为疣赘,以世界为荫浊”,是根本错误的:“以人生为妄,可谓知人乎?天人一物,辄生取舍,可谓知天乎?”天和人都是实在的,“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充满于天地之间的气,构成了我的身体;作为气的统帅的天地之性也即是我的本性。天与人是统一的。张载亦承认天与人的分别:“老人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是也;‘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则异矣。圣人岂有不仁?所患者不仁也。……‘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则于是分出天人之道。……圣人所以有忧者,圣人之仁也。不可以忧言者,天也。盖圣人成能,所以异于天地。” 天是“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的,人则不能无忧;天地可以说“不仁”,圣人则以仁为最高规范。
程颢以“与物同体”讲天人合一,他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医书言手足痿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天地万物和我属于一体,如果不认识天地万物与自己属于一体,就是麻木不仁。程颢又说:“人与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不承认万物一体就是“自小”。
程颐不讲“与物同体”,而强调天道人道的同一性。他说:“道未始有天人之别,但在天则为天道,在地则为地道,在人则为人道。”南宋以后,朱熹继承程颐的观点,王守仁继承程颢的观点,王夫之继承张载的观点。程朱、王守仁属于唯心主义,张载、王夫之则是唯物主义,但都肯定天人合一。其中张载、王夫之也承认天人的区别,他们的基本观点是天人既统一而又有别。
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观点的复杂的涵义,主要包含两层意义:第一层意义是,人是天地生成的,人的生活服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第二层意义是,自然界的普遍规律和人类道德的最高原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这第一层意义是正确的,而第二层意义混淆了事物的层次区别,是不正确。近代西方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原始人没有把自己与自然界区别开来,后来文明进步,人们才将人和自然界区别开来,这标志着人的自觉。可能有人认为原始人的意识表现了天人合一观点。应该指出,如果把中国哲学所谓天人合一看做是一种没有达到人的自觉的思想,那就大错特错了。应该承认,原始人不分人与自然,是原始思想。后来区分了人与自然,是原始思想的否定,而中国哲学所谓天人合一,则是否定之否定。张载以天人合一批判佛学,程颢强调:“人与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 这些都明确表明,中国哲学家认为肯定天人合一才达到人的自觉,这可谓高一级的自觉。把人与自然界区别开,是人的初步自觉;认识到人与自然界既有区别也有统一的关系,才是高度的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