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说话的时候,小红毛猩猩一直都仰头看着我。她脸上的聪明样儿让我感到惊奇。我不由自主地想,红毛猩猩不仅仅只是动物,这种生物和我们人类一样,也是有灵性的。我被这种想法困扰了,我想,很有可能,我身上也存在着动物的部分,就像她身上有着人的成分一样。这个想法很新鲜,也给我带来了新的烦恼。
小红毛猩猩又回到了妈妈身边,我在红毛猩猩群里坐了好一会儿。听见从附近河里传来的乌娜打滚引起的嘈杂声,我能想象出她在河里动来动去、拼命喝水、嬉戏玩闹的样子。真想爬下去和她一起玩啊。周围愈发燥热,听着她在河里制造的声音,我觉得更渴了。我想喝水,也想游泳。尽管爬下树去河边的愿望如此强烈,但我还是无法离开这些红毛猩猩。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刻珍贵无比,要是我走的话,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再也不可能这么近了。我很享受地和这些生物待在一起,轻松无比。我确信,他们希望我留下来,所以我不走了。我决定过一会儿再去喝水、游泳。
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炸雷,树都震动了一下,刹那间大雨倾盆。雨来得又急又猛烈,我几乎无法看见空地的另一边。红毛猩猩们满身泥污,蜷曲着身体挤成一团,迅速在无花果树下找到了最佳避雨点。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巨大的无花果叶几乎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我注意到有两位红毛猩猩妈妈想了一个非常聪明的方法:她们把大叶子举过头顶,形成了一个简易遮篷——就和我以前的做法一模一样。这样,她们和孩子们就比其他的红毛猩猩少淋了不少雨,比我淋的也要少。
我坐的树枝是最容易被暴风雨侵袭的地方,甚至连一片可以遮挡的树叶都没有。我就和红毛猩猩们一样,不得不坐在原地等雨停。丛林的雨结束得就像开始时那么突然,只剩下一片滴滴答答的水声,雾气中弥散着诡异的寂静。
只过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乌娜从树丛中向空地跑来。她看起来很不安,也许是被惊雷吓到的缘故。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她以前从来都不怕打雷的。她直冲过来,耳朵大张,象鼻高举,吼声连连。她在向我发出警告。自从海啸过后,我再也没见她这么慌张过。
紧接着我就知道了原因。有三个人跟着乌娜钻出了丛林——是拿着步枪的猎人。他们在寻找目标,枪口对准的不是乌娜,不是我,而是周围无花果树上的红毛猩猩。枪声阵阵,树丛中的鸟和蝙蝠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四处乱飞。乌娜的鸣叫声里带着恐惧,她跑过空地,冲进矮树丛中,消失了。我看见那只深色的母红毛猩猩从枝干上掉了下去,她单手抓着树枝,挂了一会儿,红毛猩猩宝宝尖声喊叫着,依旧依偎在她身上,但很快就支撑不住摔了下去。她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其他的红毛猩猩们四处逃窜,爬的爬,荡的荡,往最高的地方逃,用最快的速度逃,想蹿到树顶上。但他们的动作不够快,而且树也不够高。猎人们射出的子弹越来越多,顷刻间,一只母红毛猩猩就从树上跌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到地面上,昏厥过去。我这才回过神来,对着猎人大喊大叫,让他们快停下来。
猎人们也呆了片刻,他们把枪口放低,对准了我,一边向同伴们疯狂地挥手、喊话,但随即又开始了射击。有一只小红毛猩猩在逃跑,身体还在空中悬着,就被子弹击中,从我头顶上的树枝间掉了下去。我没时间避开,只抬头看了一眼他那往下掉的身体,但这么一看,让我失去了平衡。绝望中,我想抓住什么,救自己一把,但根本没用。我只记得我掉了下来,撞到了很多树枝,记得过了很久我才掉落到地面上。
接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我还活着,因为汽车隆隆的引擎声混杂着一些音乐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过了许久才恢复思维能力,我想我现在一定是在什么车后面的车厢里,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行驶,车身晃荡得厉害。收音机里传来巨大的音乐轰鸣声,而整辆卡车就跟着那节奏摇晃着,还有人嘶哑的笑声从驾驶室传来——一定是在丛林里看见的那几个猎人。我感觉到有手指和爪子正抓着,到处都是潮湿、温热的身体,他们靠着我,哭泣着。我还是努力想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最可怕的噩梦,马上就会醒来。我想让自己坐直,但车身摇晃得太厉害,连坐都坐不稳。我的脑袋又飘又沉,里面的神经一直在抽搐。我感觉到前额被什么割伤了,血正从我脸上流下来。直到这时,我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如果是在梦里,疼痛不会像现在这么真切。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但还是能看清目前的处境。我好像被关在一个木笼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三只小红毛猩猩,他们都因为恐惧而呜咽着,拳头紧紧地捏着我,抓着我的头发、汗衫、脖子、耳朵,能抓哪儿就抓哪儿。我的脚被捆了起来,毫无知觉。我抬起头,想看看我们在哪儿,要被送到哪儿去。头顶上全是烟尘,我几乎看不见天空。到处都散发着焚烧的臭味。卡车每遇上一个凹坑,都会猛烈地晃动一下,我就会狠狠地和笼子的横木撞一下。从驾驶室那里传来猎人们高声叫喊和唱歌的声音。我把三只小红毛猩猩聚在一起,让他们靠着我,我抱着他们,尽我所能保护他们。
现在我都记起来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都紧紧地靠着我,为什么恐惧地哭了。他们都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妈妈是如何被杀害的,我能理解他们的感觉。我抱着他们,抚摸着他们,和他们说话,竭尽全力安慰他们。但他们还是伤心欲绝。我心里也充满了疑问,每一个都没有答案。这些猎人都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们?他们要拿我们怎么办?我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好好思考。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我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什么都能看清了。此时我才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从卡车后面盯着我看,琥珀色的眼睛,老虎的眼睛。他的爪子被捆在一起,绑在一根木棍上。他躺在一个浸满了鲜血的麻袋里,舌头拖在外面。我记得这张脸,它和曾经在丛林旅途中与我们同行的老虎一模一样,和我梦里的老虎一模一样。他是我们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