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倦怠(1)

说谎的女人 作者:(法)苏菲·玛索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新的一天伴随着扑面而来的晨风将我包围。晨光宛若轻纱,在耳畔喁喁细语,轻抚着我。卧室的窗户半开半掩着,面包的气味便从窗户飘进我的房间。面包刚刚出炉,香气直窜三楼。我似乎一直都忘了楼下有家面包房——忘了大家来这儿买面包。剧院的灰尘就像醒来时便消散得无影无踪的梦境,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四下逃窜。剩下的,只有回忆。一切都搅和成一团,散不开。昨天与遥远的过去,真的与假的,都交错混杂在一道。我知道这一天,与往日不同,有些重要的事情发生,但是我宁愿自己没醒来,把身体沉重地埋在床褥之间,就可以假装这不存在,也是一种方便的法子。

这是另一种生活。今天早晨,他走了,带着一个大软皮包,包里塞了几本书。顺着盘旋而下的楼梯,他走了。

我从不知道一段关系会让我陷得如此之深,以至于现在无法自拔。曾经想过会不会像其他的关系一样变得平淡、风化,然后两人自然地分手。但是每次这个念头一出现,我的胸口就止不住闷痛。我的身体比心灵更早地拒绝这种假设,身体总是最诚实的,也许是因为更原始的原因。

如今这一幕真的发生了,我反倒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到底是怎样,我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好像一部分的我也被他带走了。我害怕自己会就此消失,像那条著名的美人鱼变成泡沫那样,害怕自己被广袤的空间吞噬。我多渴望能能吸纳一点什么,让我重新跳跃激荡起来,而不是被孤独和伤感摇晃的散架,被撕成碎片,如广渺宇宙中的繁星点点般四散开来,然后就是无尽的漂浮在太空中?

我和他之间的牵连,除了爱,更有一种欲望的紧绷。只有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确定我是全然自由的,这种感觉对我而言无异于致命的鸦片。它散发出妖术般异样的吸引力,活像娇媚的海妖赛壬,用迷人的嗓音在召唤我去发现美,去发现伟大。但我知道她实际想将我撕得粉碎,而我透过那她薄薄的肌肤,分明能看到她美丽的皮肤下流动着的是冤死者失色的鲜血,她本来就是靠日复一日吸取这些痴心的人的精气为生,她是危险的。我想勇敢一点,让把这一切统统都见鬼去吧!但刚喊出魔鬼的名字,我就立刻后悔,要知道魔鬼他一直在谛听,一直在等待着啃噬我的血肉之躯。魔鬼能为我的脆弱、我的怯懦而心软吗?真相是否已然被他从我视线中隐去?我又能否从魔鬼的眼中观看世界呢?

我缓缓地拉动窗帘,却一直没遇到绳结而卡住。在绳结上停留一秒是我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习惯。习惯有自己的生长规律。它平淡如水,波澜不惊,却又绵延不绝,最终把你的生活全部填满。习惯安静得像乡间的小屋,是我逃匿后的栖身之地。可是现在,习惯变得抽象起来,变得让人捉摸不定。习惯变得不知该往何处落脚,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容身。于是,习惯变成了孤独——消失在无尽拖长的“孤”字里,消失在细微到听不见的“独”字里。也许我需要很多时间,才能把和他在一起时养成的习惯一点一点剔除出去,回到我原本的样子。

也许今天早晨根本没有热面包的香气,面包房里也根本没有人。今天是礼拜天,迟早会到来的礼拜天,就算你把鼻子蒙在被子里也闻得出来的礼拜天。听到教堂钟声响起,我的眼前浮现出大大的托盘,托盘里盛满新鲜出炉的羊角面包,面包上的一抹金色是如此诱人,我仿佛能看到孩子拉着气球追着小狗一路跑来,差点把滚烫的热茶打翻,还有咖啡粉广告里舒适的棉袜,抑或是窝在电视机前的礼拜天。

就在这样的礼拜天的早上,他离开了我,毅然决然。他走下旋转楼梯,一如既往的僵直着身体,毫无生气。我爱他走路的样子,谁走路也没他那么有风度,谁都没有他好,谁的腿都没有他那样笔直,简直是完美。所以他今天就这么迈着完美的步伐从我的公寓走开,我也无可奈何。其实我的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无声嚣叫着,恳求他留下来,久一点更久一点,再多一秒也好。我恨不能他能扇我一耳光,这样他的手就能在我的脸上多停留一瞬间。手掌划过空气时发出丝丝声响,极似呻吟,又若哀怨,竟也如此这般吸引我。我想再一次握住他的手,摸摸他的手指,再来一次以前那样傻气的手指游戏,那该多好。然而,他全身好像笼罩着低气压,让我近不了身,他绝对地抗拒触碰,好像全身痉挛一样,从头到脚都笔直僵硬。流淌着的水银无比华丽,但是倾泻的是毒液,我居然舍不得放弃。

起居室还弥留着烟味,大衣、毛衣、东倒西歪的脏皮鞋摊得到处都是,就像草草吃完一顿没时间准备的晚餐,剩下一片狼藉。眼前的这一切都笼罩在灰蓝色的晨雾里,仍留有余温,但却如同死人一般,僵硬到凝固,对周遭早已漠然,但还不忘就临死前最后一个表情嘲弄一番,恰似我的起居室。厨房的方砖冰冷冰冷的,仿佛已经冻住。电话线一圈圈相互缠绕,就像螺丝卷意大利面似的。他走了,他遗弃的现场也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忽然,一阵风吹过,像条蜿蜒的长蛇,直钻进我身体。我打了个寒颤,裸露的皮肤上爬上密密的鸡皮疙瘩。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几乎一丝不挂,而且头痛得厉害,于是我就像一棵树那样僵直地站着不动,不知从何开始,是该先穿袜子么——可袜子一碰地板就脏了——,还是该烧开水泡茶,或者干脆出门,不刷牙也不梳头就上街,让那些头发梳齐、衣着考究、心情愉快的行人好好领教我这副落魄相。我头发都打结了,我就用手抹抹平,像醉汉那样,用肥腻的手背就这么压一压。管他呢,反正化妆也好,衣服也好,就算我再着意打扮,该离开的还是会离开。索性叫路人看了感觉不舒服才好呢。心里莫名腾起一种报复的快感,一种虚张声势的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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