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结束后,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人站在浴室,看到镜子里赤身露体的自己。我在流血。我一句话也没说,无论对母亲还是对别人。是我的错。我的第一次没留下一丝一毫美好的回忆,但成长总要付出代价。那个男人也没对我多说什么,既不安慰我失去童贞,也没有因为我是处女觉得麻烦而皱眉。我一向看得开,接受爱情上的不忠。当时觉得,还会有下次,下次再说吧,不就是这么回事,你情我愿。看着镜中赤裸的自己,再想到常常看到的母亲的身体,感觉从那天起身上的皮肤不再有青春的紧致和滑嫩,乳房也开始下垂,小腹微微隆起,又看自己的私处,虽然别人看不出丝毫差别,但我能感到阴阜更往里缩,耻骨部分便因此向里凹进去。我从上到下地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使劲儿绷住,极力冷静,不吭一声。我没哭,心里有种钝钝的痛让我喘不上气,噎住了眼泪。称之为伤害是小题大做了,我只是没有经历预想中的温柔愉悦,反而有了模糊的被侮辱被背叛的感觉。尽管我强行做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这副身体,也许从外表看和前一天差别不大,只有我自己知道皮肤底下已经支离破碎,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才让碎片再拼凑到一起,像战后的废墟。从那天起,我被骤然抛进了成年人的彩色玻璃万花筒,同时身上也有某些的东西被剥离了,被永远地丢弃在宇宙洪荒的深处。
往事常常浮现于眼前,今天也一样。到二十五岁我会怎样?这辈子又怎样?我独自坐在地上,夜色笼罩,一片漆黑。我想着想着,就会觉得生活不过如此。不久之后,房子里就会添上孩子的房间。之后,之后……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了,然后我走了。照镜子的时候,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但是凑近看看,便发现下嘴唇开始下垂了,眉眼间属于青春的宠爱之光熄灭了。光华隐晦,少女伤怀。
我开始书写,往我凄凉的本子里书写,漫无际涯。这故事的开头在哪里?或者究竟有没有开头?
假设我在一列呼啸疾驰的火车里,我站在过道里很难找到平衡。火车的速度太快,我身体僵硬,只得抓着扶手移步。生活就是飞驰的火车,自顾自地前进,旁若无人。找回平衡的一瞬间就好像是一条虚线,由众多短却无穷无尽的线条组成。我只想考虑什么是时间,什么是目的,但这些也无非是茫茫天地间小小的一个黑点。
不论是什么,总该有个意义在。我想把碎片整理起来,却找不出个头绪,或许根本就没有头绪。想来的便来,想去的便去。事过就留下痕迹。
我做了个梦:剧院刚粉刷过,漆成各种水粉色彩。蓝蓝的鸟儿,浅绿色的藤萝,惨淡的阳光。这个曾几何时满是灰尘的老旧剧场,现在被装璜得高雅得体。坐席设计很方便人们走动。几个年轻人坐在墙角抽着烟。我踱来踱去,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对我来说,这里的空间太大,身边空荡荡的,让人无所适从。人们各自在做着准备,看不出究竟在准备什么,好像是排一个无法定义的戏;但我知道,这出戏的标题很严肃,剧作家是上世纪的人。之后,梦里的线索乱了。我穿上一身暗色调的丑陋戏服,手上拿着的剧本跟别人的不同。我是来演另一出戏的。大家怪我搞错了剧本。我是签了合同的,所以不能甩摊子说不演了,只得勉为其难,假装在扮那出戏里的妓女的角色,这妓女的衣装也染成水粉的色彩。与我同台的演员,都是庸俗之辈,只是会插科打诨而已。他们夸张地做鬼脸,砰砰地猛摔门,以为这样就是演技,像极了费多的闹剧。舞台明亮而整洁,让我毫无藏身之地。一切看上去都太简单,不要动用我一点力气。但是大家都在埋怨我搞错了,我自己心里知道全场只有我是队的,我没错,可除我以外,没人明了。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我感到自己满盘皆输。像在梦中拿到一手烂剧本那样,我的生活里处处是他人指手画脚的痕迹,我自己早已做不了自己的主,我属于他们,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种遭绑架的生活的继续发展,合情合理。人一出生,也许看到听到的都逃不开是生活周遭的人和物,接触到的仅仅是来往于自己家里的人,因而会学着他们的样子去说去做,复制他们待人接物的一套,复制他们的人生。而现在,我可以选择,可以随我取舍,没人能把什么强加在我头上。好坏都怪不到别人,只能赖自己。若误入歧途,岂非咎由自取?一误再误,那是因为我想装成另一人,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回复本原的同时揭示出我的虚假做作,又是在这同一秒钟里,在不经意间,我恢复了自我,回到更深层次的自我。
就像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所有的案例看上去无懈可击,但只要是一点点痕迹,就能弄得前功尽弃:我在开头犯了一个错,为了这个错,恨不得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