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在这封信中表示,并不是为自己工作不认真找借口,相反,这些年来自己什么都不写,正是把写作看得过于认真的结果。在谈到自己1949年后的遭遇时,沈从文写道:"记得在过去若干年前谈到写作问题时,我即主张万壑争流、争成就,不在寻章摘句上找问题,彼此消耗……当时没人相信。后来却有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文学口号出现,才保存了些力量。后来到另外一时,我希望有些人不要骂我。不相信,还是要骂……于是骂倒了,真的倒了。但是究竟是谁的损失?"
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到沈从文被迫放弃文学创作的难言之隐痛。可是,人在那个时代,个人慨叹是渺小的。如果说沈从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么,汪曾祺的人生经历则是戏如人生,人生如戏了。1962年1月,汪曾祺调北京,任北京京剧团编剧,直至离休。沈从文对于汪曾祺的现状有一丝隐隐的愧疚。
1962年10月15日,昔日西南联大的学生王逊(时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曾任教南开大学哲学系、清华大学哲学系)来访,可能引起沈从文的一些感慨。同日,沈致信程应铨。信中谈到汪曾祺的遭遇时说:"我总觉得对他应抱歉,因为起始是我赞成他写文章,其次是反右时,可能在我的'落后非落后'说了几句不得体的话……现在快四十了,他的同学朱德熙已作了北大老教授,李荣已作了科学院老研究员,曾祺呢,才起始被发现。"
人的命运不可预测,汪曾祺在"文革"中大起大落,因革命样板戏而起,因革命样板戏而终。"文革"中,江青抓革命样板戏,汪曾祺作为北京京剧团的编剧,被江青青睐。汪曾祺甚至一度风光,国庆节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名字出现在《人民日报》。黄裳在《故人书简·记汪曾祺》中亦曾提及:"后来曾祺上天安门,那时我在干校里,却为此而挨了一顿批斗,警告不许翘尾巴。"
"文革"中,沈从文被抄家、被贴大字报、被批斗、被罚打扫厕所。随后,下放到咸宁五七干校劳动。
"文革"结束后,沈从文和汪曾祺如枯木逢春犹再发,沈从文出版了《中国服饰史》,奠定了文物专家的地位。20世纪80年代初,汪曾祺以短篇小说《受戒》和《大淖记事》等名扬中外,由此确立了他在我国当代文坛上著名小说家的地位。沈从文失传了30年的文学源流,由汪曾祺续接上。
在为庆贺沈从文的80寿辰而写的祝辞里,汪曾祺由衷地赞美道:"玩物从来非丧志,著书老去为抒情。"汪还为老师写了一首诗,诗的开头两句是:"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先生逝世。汪曾祺去送他最后一程:"不放哀乐,放沈先生生前喜爱的音乐,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沈从文先生逝世后,张充和题了一幅挽辞: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汪曾祺以《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为题写了纪念恩师的文章。这一对师生,都是"赤子其人",身经动荡起伏的20世纪,得失荣辱,淡然处之。
1997年,也是一个鲜花盛开的5月,汪曾祺也驾鹤远行了。这样的人间极品老头儿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