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于,在封建等级制度森严的朝廷,每个臣子都想往上爬,借"互制"而打击别人抬高自己,便是不可避免的。发展下去,党同伐异,就使得"群臣互制"变成了"朋党内斗"。如果皇帝不能公正地对待问题,而是有所偏敝,有所偏私,朝廷中的"党争",便难于平息,甚至使皇帝陷入与群臣对立的情势。神宗朝的疲敝,便是这种体制的内在矛盾,恶性发展的结果。
同时,在这种体制下,要想群臣共同受制于皇帝,皇帝就必须掌握对臣下进行奖励与惩罚的威慑力量。权无威不立,威是权的根本。威也是一种权,是高于一切臣下之权的特权。那么,皇帝之威从哪里来呢?最重要的自然是军队,其次是银子。奖励是比较简单的,封官晋爵、给称号、给银子,都是羁縻之道,牢笼之术。只要皇上高兴,给什么是可以随意的。惩罚却比较麻烦,除了要依靠足以进行征伐的军队,在特殊情况下能平息叛乱;平时,还必须要有对臣下进行侦查、搜捕的特务组织,以及随时可以执行刑罚的特种刑事监狱。这是集权体制维护皇帝权威与安全的杀人工具,等于是皇帝的金戈黄钺,用于对臣下的监控。
明王朝的这些杀人工具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由于皇帝只能使用亲信的内官太监,来统辖和掌管这些部门,无形中便使得皇帝的权威转移到了这些"位卑权重"的内官手里。这和巩固皇帝权威的目的,实际上是背道而驰的。因为近臣和太监在文臣武将眼里,只是些宫廷厮役式的小人。皇帝重用这些小人,皇权皇威便会在群臣心目中失去威信。而且,这些不学无术、素质低下的小人,一旦掌握了大权,是必然要胡作非为,锄诛异己,颠倒黑白,诬陷忠良,使朝廷陷于混乱与破败的。熹宗朝的"魏忠贤专权",就正是这种体制的产物。
皇帝高度集权体制的目的,无疑是为了巩固皇权。但那不仅是要保证开国的皇帝无人篡位,而且是要使皇位"万世一系"地传承下去,永远不会"大权旁落"。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国以后,其所以大杀功臣,就是要把原先和他一同起事,曾经平起平坐,可能和他争权争位的人,全部杀掉。这是为了维护天下只有一个"最高独裁者"的需要,必须这样做,而不能考虑冤与不冤的问题。(这也不独明朝为然,差不多从古以来都是如此。)更为重要的是,皇帝也是要死的,他必须为皇位的继承人扫除障碍。朱元璋就曾这样教育过他的儿子:他把一根棘刺丢在地上,叫太子去拈起来,太子不敢拈。他说:"你怕刺手,我帮你除了,不就好了吗?"可见,朱元璋的大杀功臣,主要还在于要为皇位继承人扫除障碍。
可是,一切问题总有难于考虑得十分周全的地方。因为每一代皇帝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儿子也不一定都是聪明睿智、神文圣武的,而智愚贤不肖的等差,又不容易分辨。如何确定皇位该传给谁呢?这就是个难题。在别无良法的情况下,就只好按照自古相沿的儒家礼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并将此定为"祖制",谁也不许违反。但是,问题在于皇帝对后妃的感情,不可能是绝无偏爱的;对传位问题的考虑,也不可能不受这种感情的影响。因此,对皇位的"接班人问题",皇帝自己并不一定想遵守"祖制"。而皇妃的家族,也不能不极力参与。朝廷的群臣,同样要考虑拥戴谁做未来的主子才于自己有利的问题。所以,皇位"接班人问题",在每个朝代都是政治斗争的焦点。特别是在皇后无子的情况下,这种斗争便很容易触发。神宗朝"立太子"的问题,便是由于皇帝想超越"祖制",群臣出于自身利害考虑而要维护"祖制",从而演出了祸害三朝的"梃击案",以及延伸到熹宗朝的"红丸案"、"移宫案"。结果,导致了"党祸"与"太监专权",使明朝在自造的混乱中走向败亡。由此可见,皇帝高度集权的体制,最无法防止的破坏,就是皇帝自己。
从神宗到熹宗,由"立太子"引发神宗皇帝与群臣对立、皇帝怠工、群臣内斗、大臣挂冠、朝政疲敝,最后导致熹宗登基以后,听任妇寺窃柄,太监专权,皇帝自己变成了傀儡,旁人无法制止。在"阉党"残杀"东林党"的"党祸"落幕时,朝廷已经变成了难于收拾的烂摊子。皇帝高度集权体制的危机,竟是在皇帝想破坏"祖制"、"废长立幼"的导因触发下,各种潜伏的内在矛盾,在火星一闪之际陆续地爆发出来,终于使这个自身极不合理的体制,和皇家的一切特权,都随着国家的衰亡而冰消瓦解。
十七世纪四十年代的世界,东西方先后有两位君主走向绝境--一个将脖子伸进了树枝下丝带吊环里,另一个将脖子伸进了断头台的铡刀下。而两人死后其民族的走向却是天壤之别。就是在这个年代以后,西方的崛起与东方的没落明显加快,我们看到:世界的天平开始失衡……
对崇祯的死,包括不少史学家在内,众多的人都抱有同情之心。同情什么?同情他的身世,同情他的结局。虽励精图治却无力回天,国运已经明显不济,苦苦支撑仍力不从心,正如他所说:朕非亡国之君,而事事皆亡国之象。自然,同情崇祯的背后隐藏对一个国家和民族没落的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