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那男孩把臂同游,历遍这城中大小风光。是外人眼中一对耀眼璧人。她与他如白娘子与许仙。她看他,依旧是手舞足蹈的孩童,兴致勃勃。所不同的是,她心存怜惜,了无爱意。虽然他极力成长,仍旧远远不及她苍老的速度。也因此注定无法承担她内心的伤损和激越。
即使后来,她深明他专一,热忱,种种种种,男子中同样不可多得。她一样无法爱上他。她无法爱上一个自己看着长大成人的男孩,命运的脉络不该如此清晰。从一开始不爱,就不爱。她不是可以驯服自己,日久生情的人。她对他,最大的感情,只有感激。
纵然此刻携手,他依然不是可以和她比肩的人。他眼中所观望风月良辰,与她期待的迥然不同。
她所持望的,是伤损之后依然持有的顽固天真。不是这等不经世事的单纯。她渴望有一个男人,稳妥,清明。如日光明照,对她有与生俱来的挟制和呼应。这个人,满足她对父亲的需要,又不似父亲若即若离。他在,就在。
这个念想无比坚决。但她知。要遇上这样心意合一的人,漫长渺茫。她必须忍耐,必须成长,积聚足够的内心力量,独自涉过惨淡华年。到达命定的地方,等待。
2005年,二十三岁,苏缦华最终选择去到北方,那是父亲的家乡。这北方的城,犹如她的父。凌晨下车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开始,她就心安,似是早有约定默契,知道可以长居下去。
裹紧大衣穿过广场,拖着箱子走过人行天桥。大风凛冽,天色灰蓝。心肺里充满冷气,逼人清醒,她看着桥下穿行不息的车流。两旁是密集高楼,明艳霓虹,缱绻灯火。这是陌生的北方,是她需要的城池。
一个人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这城市接纳。她对它,只有亲近,没有不喜。似是回归,不是光临。
相较于许多心怀理想衣食无着的北漂,蚁族,苏缦华无疑是幸运得奢侈。第一份简历投递出去,就应聘到国内著名的杂志集团。两年之后,已在CBD中心城区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而她平素选择住在雍和宫附近的一座小院里。
天性里的机敏和多年在父母恶劣关系下磨砺出的成熟情商,让苏缦华在职场上游刃有余。承袭自父亲的天赋才华,足以令她远远超越同辈,工作能力出类拔萃,无可挑剔。
一切顺遂得让人嫉恨。她却自知,过分的成熟等同沉堕。她的内核,现时呈现出虚假的饱满,并不是真相、她等着它完美地腐烂,爆破,面目全非。
回想大学毕业后,裴润同提出工作稳定就结婚。缦华拒绝了,就势提出分手。与他结婚不符合她的意愿。她甚至能够准确料想到结婚以后所面临的生活境地和内容。那种生活可以一眼望到十几二十年后:两个人,为生活奔波。为柴米油盐算计。为升职,加薪,房价波动,物价通胀而时喜时忧。回过身还要养儿育女,侍奉亲长,应酬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处理家长里短琐碎家事。除却将来因感情不合而离异,因生关死劫隔阻。他们的生活,太顺理成章,不会再存在其他变动的可能性。
不是不可以辛苦劳碌,不是不能承担世俗生活,只是过早地沦陷,非她所愿。换言之,令她甘心情愿妥协的,不是这个人。
他的眼依然诚恳,天真。闭上眼,他微笑时嘴角弯起的弧度都赫然在目。太熟悉产生的倦怠感。连这个人睡觉是什么姿势,夜里会翻几次身,几点开始打鼾,几点结束都知道。太一目了然,麻木得可怕。人不是机器上的螺丝钉,被流水线运送到哪个位置就该在哪个位置安置下来,不到老死坏损的那天不被替换,退出。
身体里,还有来自远方的召唤,蠢蠢欲动的渴求。对路途的渴望从未止息,要奔行在路上。虽然不知前途为何,但她绝不会在此枯坐。
人间折转,天涯觅道,这才是她的野心。
分手时火车票已拿在手上,说完再见,苏缦华孑然离去,不顾念多年的情意。自觉并无亏负。她陪他八年,够了。该有的感情已经用尽。她连解释都悭吝。
感情不是费尽唇舌可以说清,道不同不相为谋,时候到了就要分道扬镳。至于自己在裴润同心中是什么样的人,他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会为这段感情伤情多久,或者根本不伤心,那都不是她能犹豫顾惜的。
苏缦华独身北上。在车站扔掉手机卡。看着小小的卡跌进车轨,连声音都没有,就像她了结这段感情,悄无声息。只不过一簇尘埃,扬起又落下。
跨进车厢,从此消失在与他相关的世界里。在夜行的火车上醒来。她看见倒影在车窗上自己的脸。冰冷消瘦,神情却是坚毅,那一霎,她想起父亲一贯淡漠镇定的脸和眼,泪如雨下。
从未远离。如有弦音。灵魂的呼应容不得拒绝。时隔多年,她终于追随他的脚步,还是走到与他一致的路径上。断绝那些看似深重的感情,甘愿背负负心之名,孤身走向属于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