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老嘎打出第一枪,柳芹就像只灵巧的肥鹅,一骨碌蹿到门口,顾不得外面的大雨,一把将房门推开,朝着枪响的方向竖起耳朵。柳芹那一夜就没合眼,衣服整齐地穿在身上,像一个即将上花轿的新娘,静坐在炕上焦急地盼着,也许她一夜都在等待那枪声。一声枪响后,间隔不到两秒钟,又连续传来两声枪响。她知道是赵老嘎遇上麻烦了,那枪声果断而富有节奏,是赵老嘎的习惯;但又明显偏急,一定是情况万分紧急。她急匆匆地跑到永清、小玉、王思恺的房门前一顿擂鼓似的乱捶,大喊着快起来。不等房内的人有任何反应,就一路摇晃着奔着村公所猛跑,边跑边大声叫喊:“男人们快起来,鬼子来了……”但雨中酣睡的乡亲们睡得都很死,任凭她撕破嗓子,仍死一般地沉睡,连那几个负责站岗的护庄队员都跑回家炕头睡得跟死猪一样;包括永清和小玉也只是翻了个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倒头接着睡。只有王思恺和哑巴衣衫不整地将头探出屋,又迅速缩进屋内,半天才披着长衫、短褂跑到村公所。此时柳芹把村公所老槐树上的大钟敲击得“咚咚”作响,就像在雨声中加进了成百个闷雷一般。王思恺跑过来也不问咋回事,接过柳芹手里的钟绳,边敲边冲着柳芹喊:“快去叫醒永志。”
柳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汗水,感激地瞅了瞅王思恺,又执拗地转过身去,冲着逐渐汇拢来的人们叫着:“男人拿家伙跟我去山口,老人、女人、孩子都往后山跑……”
村外山口处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村公所门前的人越聚越多,点着了不少火把,把村公所前的大钟和柳芹肥白的脸照得明晃晃的。不时有人发问:“老嘎叔呢?永志呢?”
柳芹大喊着:“别问了,他们都不在,现在清风岭就听我的。”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把老式的短鸟铳,火光中雪白的粗胳膊向上一挥:“男人都跟我走。”她又转回身,用鸟铳指着迷迷糊糊哈欠连连的三老嘎道:“老三,村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就交给你了,把大牲口和粮食都带上,快往山里跑。别忘了去告诉上屋的二叔家,让他们躲到山里去……”
“娘,俺也要跟你去打鬼子。”小玉挥舞着德国造在人群里发出稚嫩的童声。
柳芹不耐烦地冲着小玉道:“姑娘家家的,别跟着起哄。快跟着你二哥回家拉牲口。”又瞟了眼永清,没吱声,似在盼望着什么。永清显然没有体会出娘的心思,他哆嗦着拉起小玉就往家跑。柳芹失望地瞅着永清瘦弱的背影,稍稍愣了一下。当家的不在身边,甚至连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有,她没了主心骨,就更希望永清能像小玉似的站出来,哪怕不用什么实实在在的行动,只要说句跟娘去打鬼子的话就够了。可永清居然胆小得不像个男人,当然就更不像他老赵家的种了。
柳芹领着一群护庄队员呼啦啦的,没有队形,如散花似的向山口跑着,边跑还在不住地想,觉得自己不该瞟永清那眼,他还是一个没枪高的孩子啊。柳芹又想起了永志,她发现七巧没在屋的时候,就同时发现了永志也没在屋。恁大的雨,居然还跑出去约会,这是他娘的什么劲头子?柳芹当时越想越气,对七巧的同情也减少了大半,更觉得她就是一个祸害人的狐狸精。
但此刻的柳芹只是情急中脑海里闪一下那些零七杂八的怪念头,也就是一闪的念想,随即被山口爆豆似的枪声吵得心头发紧。那老嘎家伙还活着吗?清风岭还能守得住吗?柳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赵老嘎开枪报了信,仍然不相信村里的人能听到,急得抓耳挠腮。他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幻觉,能见度为零的情况下,再锐利的眼睛也看不清那黑洞洞的山口是什么形状,更看不清那山上的消息树到底倒了没有。而且依照预先设置的信号,白天发现鬼子,推倒消息树报警;夜间就不是推树了,而是点着火把,敲响大钟。
“咚咚”如雷的钟声终于如期而至,赵老嘎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放到肚里一半,也就是停留在胸腔的横隔膜上方那个位置。他蹲在一棵树下,从怀里掏出烟袋,贴近眼睛瞅了瞅,猛一把将烟荷包和烟袋撇出去好远,那烟叶早湿成了一团泥,想点着除非浇上汽油。他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因为跑得太急,他需要缓解一下紧张情绪,好进一步精密的观察,作出准确的判断。虽然烟没抽成,但幻觉差不多消失殆尽;虽看不清岭上的一草一木,但能听到雨声中夹杂的人声和枪声。可他还是没看到火把……
赵老嘎又向着山口以外的方向看,黑茫茫一片,听不见人声马蹄声,只有哗哗的雨声。鬼子呢?他已记不清刚才与四老嘎分别的地点,只是大略的又朝那个方向听去,同样的雨声哗哗,四老嘎咋样了?
赵老嘎也容不得多想,简单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匆匆跑进了山口。边跑边喊:“我是赵老嘎,鬼子来了,准备开打……”刚喊了不到两声,山上的枪声骤起,居然向他身边射来。赵老嘎又喊:“我是赵老嘎,鬼子来了……”更密集的子弹打在他的周围。亏得是能见度为零,否则赵老嘎早成了死老嘎。
“完了,鬼子肯定占领了山口两侧的制高点。”赵老嘎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水雨水“哗”地迷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