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然的目光一直在避开淑珍的目光,在之前,在他的世界里,除了父亲的矿山,除了父亲一辈人想建造的寸轨铁路,他似乎从没有这样深刻地念想过别的事、别的人。他来到了他们中间,作为儿子,也作为丈夫。他现在需要把一切不该想的念想都摒弃在外,孩子们簇拥过来了,奔向了他的膝头,这样一种凡俗生活是他所向往的吗?这样一种凡俗生活会让周亦然感受到天伦之乐吗?
夜里,他又躺在了妻子的枕头边,像往常一样,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前去面对他的妻子。在未遇上法国少女之前,这样的头靠近头地躺下去,会让他们获得黑夜所带来的肉体的快乐,那些所有夫妻间该发生的肉体生活,都会一段一段地发生,符合情理和常态。那样的肉体生活,虽然缺乏激情,却是一种必然的生活。而现在,当他在黑暗中躺下去,似乎是一种犯罪,有一种罪衍开始在他的体内滋生,他的身心怎么也无法与妻子开始接触。淑珍的身体翻转过来,靠近他,她的裸体刚被香草沐浴过,带着一种淡雅的香味。
她抓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而他呢?在黑暗中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少女,那个来自法兰西的少女,那个周身散发出幻梦和少女性激素的少女,那个让他由此背叛一切的少女。淑珍吹灭了灯,她已经习惯在黑暗中与他发生肉体关系,从新婚之夜开始,她就已经不习惯油灯的光亮,她在光亮中会不自然,会惊悸。那个从法兰西国土上来的少女,则需要灯光。在少女和他发生的情爱关系中一定要有灯光弥漫,这是两个完全迥异的女人,带着她们不同的故事和背景来到他的身体下面。
她在黑暗中又一次躺在了他身体下面,他感到一种苦涩,他的身体是那样忧伤那样萎靡不堪,她不断地用手激活他身体的器官,他的本能开始被激活,然而,却是那么短暂。事后,他躺下去,短暂而无快感,这就是他和妻子发生的性生活。
他侧过身,面对着窗户,而她则紧贴着他的背脊,他们都是完整的裸体。他面朝窗户,他的想念又在黑暗中升起,然而,两种哀伤的旋律此刻也同时撞击着他的肉体和心灵生活。在这种旋律中,一条铁轨又在梦的深处被展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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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集寸轨铁路资金的父亲们和其他
周亦然的父亲开始忙碌,他们正在为筹集寸轨铁路资金在这个世界奔走着,从广州到昆明,又从昆明到蒙自。现在,资金筹集通过铁路股份有限公司开始发行股票。那是一个从苍茫天际中发明的集资方式。没有资金,寸轨铁路永远就悬于高空,周亦然来了,他去了一趟碧色寨,请来了保罗·曼帝。
他去碧色寨最想见到的是丽莎,然而丽莎已去了蒙自,这是他未曾料到的,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见到丽莎了。当然,他见到了丽莎的父亲。他早就知道丽莎的父亲就是当年修筑滇越铁路的工程师之一。他在艾米莉诊所上面拥有了一间暗房,冲洗黑白照片。他正坐在暗房中,独自欣赏着化学药水中不断呈现的铁路沿线的照片,那些照片中铁路只是一种辽阔的背景而已,照片上出现了牲畜、牧羊人,出现了马帮,出现了碧蓝的山野,出现了峡谷和兀鹫所攀掠的山冈,出现了江河和铁路沿线的村寨。
在一个还没有诞生彩色胶卷的时代,铁路工程师用黑白照片记录了二十世纪初叶他所经历的一个世界。周亦然站在他面前,用英文叙述着他的愿望,保罗·曼帝显然很激动,他有些不敢相信中国民营铁路的计划已经早在酝酿。走出暗房以后的保罗·曼帝就这样跟随着周亦然来到了另一条即将开通的铁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