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认为,战争的1770年代、流血的1860年代、苦恼的1930年代这三个十年根本地改变了美国人民的性格。1930年代的可怕贫困驱策着美国人去建设一个比较严肃而公正的社会。罗伯特·麦克尔文(RobertMcElvaine)在《大萧条》(TheGreatDepression)中指出:“萧条时代很可能是……20世纪里唯一一段严重打断了现代趋势的时期,不再向着社会分裂和利己主义发展。”社会保障、到处扩大的国家公园、田纳西河流流域管理局、“天佑美国”、林肯纪念堂的上空回荡着黑人女歌手玛丽昂·安德森(MarionAnderson)的歌声,还有桑顿·怀尔德(ThorntonWilder)的电影《我们的小镇》,都表达了这一代人靠灾难磨炼出来的社会凝聚力,同时还表现出他们因此变得更加强大了。
随心所欲的1920年代的那种挥霍无度在大萧条时期被扳过来一点儿。离婚率下降了,美国人全家共度的时间增加了。20年代的人嘲笑乡村和小镇生活,而30年代的人则表现出“敬重这种生活方式以及它所支持的价值观”。可以对比一下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Lewis)讽刺挖苦的《大街》(MainStreet,1920)、《巴比特》(Babbitt,1922)和怀尔德对美国小镇满怀爱意的怀恋之作《我们的小镇》(1938年)。人们普遍对工人阶级文化新添了尊重。理查德·卢埃林(RichardLlewellyn)1940年出版的小说《青山翠谷》(HowGreenWasMyValley)把背景写在了威尔士,却由美国的导演约翰·福特在1941年非常成功地把它改编成了电影。
对家庭价值和风土价值的回归似乎也鼓动着人们去膜拜流水别墅。这座别墅向隅独立,无论是拉图雷勒代表的1920年代东部府邸趋炎附势的历史风格,还是西海岸的洛弗尔家那类人的宴客宅第代表的奢侈逸乐的浮华艳丽,全都被它弃之不顾。对那些不认识考夫曼和莉莲的人来说,流水别墅一定散发着清醒和庄重的气息。很难想象由好色的赖特和好色的考夫曼夫妇联手建成的别墅,竟会反映着1930年代日益巩固的美国家庭,但是偶像本来就没必要真实:它们只要显得真实就好。
30年代否定着20年代的挥霍奢侈——又或许是没有本钱维持不下去了——同时也强烈批评着20年代的技术迷信。大萧条似乎让美国人对机器允诺的远景产生了怀疑。在电影《摩登时代》(1936年)中,查理·卓别林被一台恶魔般的机器卷进了齿轮里,再加上1937年兴登堡飞船的自行坠毁,这些事情都以不同的方式象征着这一代人不再信任工业和技术。罗伯特·麦克埃尔文指出:“……20年代对‘新’事物的迷信以及割裂历史的时髦做法在大萧条的十年里被取代了,人们重新爱上了传统的方式……显而易见,大萧条中的人都被深深吸引到小镇和传统社区的土地以及价值观那边儿去了。”社会态度发生了这些重大的改变,也影响到了美国人对现代建筑的看法。诺伊特拉在20年代设计的洛弗尔住宅体现出来的摩登,映射着那无忧无虑、混乱错位、自我中心的十年,与土地和自然都毫不相干。30年代提到现代主义却等于要利用技术去建设公共项目,从而改善社会。
对技术的新看法就会影响到大萧条时期的观众对流水别墅运用混凝土技术的看法。赖特之所以用混凝土来做他的挑台,自有他独到的形式考虑和结构考虑,但是在更广阔的领域里,混凝土恰好是1930年代的神奇物质(1940年代的神奇物质是尼龙;1950年代是塑料)。混凝土在事实和喻意这两方面都支撑着新政时期的美国,从新建的高速公路到胡佛大坝和田纳西河流流域管理局的大坝。虽然匹兹堡的保守派建筑师们以负面的心态把流水别墅与田纳西河流流域管理局大坝联想在一起,可美国的主流社会却会以正面的态度来做联想——至少是在潜意识里。1930年代把混凝土同时推成了形式主角和社会主角,例如,玛格丽特·伯克—怀特(MargaretBourke-White)在1936年第一期《生活》杂志的封面上登出了蒙大拿的派克堡大坝的照片。和这道大坝一样,流水别墅结合了混凝土的形式美以及它通过公共工程改善社会的力量。
流水别墅的现代主义映射着大萧条中新的追求:目标明确、社会稳固、亲近自然。既然它借用了历史形象和老式的砌石工艺,就并没因为自己是什么前卫的抽象作品才会热门,原因反倒在于它是某种现实主义的作品,类似于约翰·斯坦贝克(JohnSteinbeck)的《人鼠之间》(OfMiceandMen),或者是阿伦·科普兰(AaronCopland)那种建立在民俗基础上的现实主义音乐。流水别墅的玻璃、钢材和混凝土总归是有目共睹的,然而在人们的理解中,这整座别墅似乎却是乡村的、集体的、历史的,甚至是抵制机器的(这还是多亏它运用了手工削凿的砌石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