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苏篇:在明孝陵撞见南京的灵魂(2)

读城 作者:任欢迎


多少皇帝梦在南京灰飞烟灭,这座城市是一个圈套重重的城市,它从来就不属于野心家,野心家们对这王者之地的钟爱结果是自讨苦吃。似乎很难说清楚这城市心仪谁属于谁,但是它不属于谁却是清楚的。

如今我已经在南京生活了多年。选择南京作为居留地是某种人共同的居住理想。这种人所要的城市上空有个灿烂的文明大光环,这光环如今笼罩着十足平民的生活。这城市的大多数角落里,推开北窗可见山水,推开南窗可见历史遗迹。由于不做皇帝梦,不是什么京城,所以城市不大不小为好,在任何时代都可以徒步代车。这一类人不爱繁华喧闹也不爱沉闷闭塞,无法拥有自己的花园但希望不远处便有风景如画的去处。这类人对四周的人群默默地观察,然后对比着自己,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智商超群强干,而他们淳朴厚道容易相处。这类人如果是鱼,他们发现这座城市是一条奔流着的却很安宁的河流。无疑地,我就属于这样的人,我身边还有很多朋友,他们的职业几乎都是一种散漫的自我中心的职业,写作,绘画,他们在这里生活得非常自得,这局面似乎是一种不劳而获的胜利,皇帝们无奈放弃的城市,如今成为这类人的乐园。

除了冬夏两季的气候遭到普遍的埋怨,外来者们几乎不忍心用言辞伤害这个城市平淡安祥的心。中山陵在游客的心目中永远处于王者地位。当你登上数百个台阶极目远眺,方圆十里之内一片林海,绿意苍茫,你会承认当年料理孙先生后事的班子是一个“感觉很好”的班子。这是一个最适合伟人灵魂安息的地方。在和平年代里,紫金山与长江不必是御敌的天然屏障,它们因此心情愉快,尽职尽力地使身边的城市受到了山水的孕育,也使这个城市的上空蒸腾着吉祥的氤氲之气。革命与奋斗过后,南京城总是显得很休闲的样子,而东郊的森林好像一只枕头,一个城市靠在这枕头上,以一种自得的姿势开始四季酣畅的午后小憩。

午后小憩过后,在南京的街巷里,一些奇怪的烤炉开始在街角生火冒烟。无数的小店主与鸭子展开了遍布全城的战役,他们用铁钩子把一只只光鸭放进炉火之中,到了下午,几乎每条街巷都能闻见烤鸭的香味,黄昏时分,当骑车下班的家庭主妇们在回家途中顺便准备一家的晚餐,那些油光光的烤鸭和先期制好的盐水鸭以及鸭肫鸭头鸭脚之类的,一个庞大的鸭家族已经在各家熟食店的橱窗里恭候他们的挑选了。不知道南京人一年要吃掉多少鸭子,还有鹅。

我记得八四年初到南京,在一所学院工作,我的宿舍后面是河西通往城西干道的一条辅路,每天清晨都能听见鸭群进南京的喧闹声,年复一年的,那么多鸭子顶着霞光来到南京,为一个城市永恒的菜单奉献自己,这也是地球上独一无二的传奇。是鸭的传奇,也是南京人的传奇。我从来无意去探究其中的起源,但无意中读到一个意大利人的小说,写一个没落潦倒的贵族家庭设宴招待一个贵宾,主人所想到的第一道菜便是鸭肉,我不禁会意地笑了,看来鸭子成为这个城市的朋友不是偶然的,勉强也好,自然也好,食物里面确实是可以拉出一条文化的线索的。

世纪末急剧推进的全球化浪潮使每个地方的日常生活趋于雷同,但有时候一只鸭子也能提醒你,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缅怀和梦想。

直到现在,许多朋友提及的南京幽胜之地我还没去过,但一个人如果喜欢自己的居住地,他会耐心地发现这地方的一草一木的美丽。以前还算年轻的时候,每年夏天我会和朋友去紫霞湖或者前湖游泳,是八月将尽的时候,一群朋友骑着自行车闯到了湖边。人在微冷的水中漂浮,抬眼所见是黑蓝色的夜空和满天的星斗,耳边除了水声,便是四周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的声音,你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似乎也能听见湖边的草木和树叶的呼吸,一颗年轻的心突然便被这城市感动了,多么美好的地方,我生活在这里,多好!

这份感动至今未被岁月抹平,因此我无怨无悔地生活在这个历史书上的凄凉之都,感受一个普通人在这座城市城平淡而绚烂的生活。我仍然执着于去发现这座城市——但众所周知,这座城市不必来发现我了。

作家小传

苏童,现居南京。现任江苏作协副主席,为中国当代文学先锋代表作家之一,他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妻妾成群》、《伤心的舞蹈》、《妇女乐园》、《红粉》等,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城北地带》等。《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大奖,《妇女生活》改编为电影《茉莉花开》后,获得了上海国际电影节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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