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从说起,如今我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它对失去的一切从不缅怀。每个黎明时分北京都充溢着野蛮的斗志,每个日暮时分它又都疲惫不堪。同一阶层、同一年龄的人们总是过着相似的生活,这生活是一套简易组件,你所能选择的只是不同的配搭而已,就像它是从宜家买来的。在夜色中,人们咀嚼着成分可疑的食物,伴酒吞下,竭力为自己接下来的追逐刺激的行动蒙上一层美好和微妙的色彩。可是,感官享乐也只是介质,人们其实是为了祛除被摒除在外的惶恐而匆匆寻找着归属。归属何在呢?子虚乌有。于是一个又一个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的夜晚接踵而至。偶尔我们满面倦意,孤独一人,于是真相浮现。倘若生活是一段旅程,我们走得何其麻木,而衰老与死亡正在远方等待着每个人。人生并无意义,死去原知万事空。
无论如何,最终我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不是这儿的人。这个世界这样运转导致了我不属于它。
我终于开口,却言不及义。我对严竺说,我笑容稀薄,也许只是因为对自己不抱希望。回顾过去的生活,屡吃苦头,都怪自己,我是个与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家伙。这样的人大概不只我一个。
“而且我们这些人没必要彼此认识,至于为什么,很难解释,”我说,“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这就是我本该对严竺说的话。可是说罢了“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之后,我便闭口不言,顾自喝光了一瓶水,好像它就是某种我从故乡星球带来的孤独似的。又聊了些闲话,我便道了感谢,告辞而去。出租车碾过午夜时分的空城。长安街的白玉兰灯洒下一九五零年代美学的清辉。耳边只有车外的风噪声。说来真是滑稽,午夜时分,偶遇故人,我竟然心思翻涌,无以言表。要命的是,我们谈的都是少年时代便已谈过的话题,就好像当年还没谈够似的。
回到北京,已近十月,出了机场,即刻感受到熟悉的淡淡秋凉。从机场路进城,喧嚣声充斥耳鼓。这正是汤显祖说过的最俗、最脏的北京。在单元门口的信箱里,我抽出信用卡账单、广告、杂志,等等,还有严竺的明信片。嗬,居然是坦桑尼亚发行的乞力马扎罗山明信片。
“恰好行至此地,心灰意懒,权作盘桓”,倒正是你人生的写照。有空儿来我家里吃饭吧。
我洗了个澡,随后打扫房间,洗衣服。洗衣服总是给人以健康之感,晾衣服时,用力把衣物上的皱褶抖开,水珠四溅,尤其赏心悦目。擦了地,窗子尽量敞开,让风徐徐吹来。镜子反射着浓白的秋光。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门厅,穿着卡其短裤,对着镜子,玩味着自己的模样。
奇怪之处并不在于此人是什么样子,而在于这个皮囊就是我。它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呢?
我亦非我。
这个念头再次在我的头脑中浮现出来。存在的陷阱,首先便是我亦非我吧?就这样,我照照镜子,吃了一碗加了胡萝卜丝的面条,未曾与任何人联系,度过了回到北京后的第一个下午。心中安宁,头脑中的明亮、白色的思绪却变得浅淡。往日生活的诸般见闻,开始萦绕脑际。某些心中事,像高山顶上蓄满了雨水的湖泊,将要倾泻如注。晚来,站在窗前向外眺望,黛色的西山,远远的一脉。我好似又回到了川西的山坡上。我竟然回到北京,怀念起山中的日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