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圆石城(1)

晚来寂静 作者:李海鹏


晚来时分,我也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度过了自古皆然的岁月的地方,圆石城。这并非我故乡的真实名字,只是姑作假语村言罢了。在我的孩童时代,在某种程度上,这座东北城市正像一片鹅卵石河滩,数量众多的工厂就是其中的圆石,各自独立,互不隶属。每个工厂都是一个小世界,文化设施如文化宫,后勤部门如浴池,乃至警察机构如保卫处,皆在其中。按照官方的比喻风格,这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今天,这种有地区特色的旧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工厂浴池是重要的交际场所,很多人是在那里相识的,我跟陈垚也是如此。当时我三岁零五个月大。

如今,圆石城是一座已经消失、永不再现的城市。它的地名还在,居民也在,习俗也大半保留,样貌却已彻底改变,心灵也不复往日。当年,它是非比寻常的存在。这城市的重工业在日据时期发展起来,建国后,机器虽流失不少,但基础尚存,也颇多富有经验的产业工人,它便成为重工业基地,号称“共和国的长子”。在那些名为“赫鲁晓夫楼”的寒碜的、单调的火柴盒式居民楼旁边,遍布着冷却塔、烟囱、高炉和栈桥,好似工业万神殿一般。梁式塔吊总是高悬中天,漠然不动。偶尔,吊钩投下缓慢移动的影子,阳台间的鸽子就惊慌失措,以为是鹞鹰袭来。这里是“东方鲁尔区”。医院、粮站、屠宰场、菜市场、百货公司、电影院、公园和绿地,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不过,我知道它们只是一些次要的小兵——就是电影里冲锋号滴滴答答地吹响时端着刺刀跳出战壕,牺牲之前也不爽快,非交党费不可的小战士——工厂才是城市的将军。离我们的住处不远,就有亚洲最高的烟囱,在北方疏朗的阳光下喷吐着硫磺色的烟雾。它不仅是个象征,工业共产主义的灯塔,有很长时间,我还认为穿着黄军装的北京来客们就埋伏在那烟囱的顶端。我担心我不听妈妈的话他们就会下来逮捕我。

我们都为圆石城感到自豪,但是北京是更高级别的存在。我开心的时候,小姨乔芳就问我:“你咋这么高兴,去北京啦?”我就咯咯直笑。我模糊地知道北京是神圣的、幸福的和主宰性的。

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年轻,情绪多变,很不成熟。他们自豪,不满,迷惑,坚定。他们也住在赫鲁晓夫楼里,吵吵闹闹地占据了重工业大蜂房里的一个小格子。作为首批计划生育婴儿中的一个,我则是重工业的蜂卵,将来孵化出壳,就要替国家操作破碎机。按我爸爸的说法,我理解,破碎机就像一只鸭子,喂料机会喂它吃石灰石,它的肠胃咣当咣当地响上一阵儿,就把石头消化掉,然后张开屁眼儿,把石头大便拉给皮带机。我爸爸说,开破碎机是“厂子”里最紧俏的工作,我长大了,靠他的关系,能干上这个,以后再“慢慢爬”。他就在“厂子”里工作,正在慢慢爬,似乎是个小头头。这个厂就是硅酸盐厂,在中国北方的同类工厂中是最大的一个。在圆石城,工厂的各种“之最”毫不稀奇,太多工厂都是全国最大的一个。我却觉得,“厂子”不同凡响。它一定是个大胖子,吃非常多的石灰石,也一定拉出非常多的水泥。

水泥太多了,无处不在。雨后,水泥板结在杨树叶子上。晴天,水泥粉末随处飘扬,地面就像一片灰白色的沙漠。我们就住这沙漠的边缘。妈妈非常生气,因为爸爸把她的黑玻璃发卡随便地丢在了窗台上,让它落上了水泥。水泥还钻进了人们的身体。每当傍晚,窗外暮色沉沉,硅酸盐厂的工人们散了工,就带着他们的沉重的尘肺,慢吞吞地走在去喝散啤酒的水泥路上。

妈妈不肯原谅爸爸的每个疏忽。即便爸爸洗了那只玻璃发卡,它又光亮如新,她还是陷害他说不如以前那么亮了。她也尽量冷淡地提醒他:“少说没出息的话,我儿子能像你似的进工厂?我儿子以后要考大学!”她总是说“我儿子”,就好像我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似的。我爸爸相当幼稚,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就说:“知足吧,还以为谁都有你儿子的条件呢?多困难、多没门路的人没有?这个社会!”他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注意到他是个有权力的人。

我们住在城市边缘,一个完全为了工业而发展起来的地区。深秋的早上,宽阔马路上自行车流密不透风,骑车人穿着笨拙的工作服,戴着白口罩,镀铬的车把大片闪光。车流沉重如水银一般,朝晖之下,匹练似的缓缓流动。在我的回忆中,这一切已经有了一种异样的温柔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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