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杭州出发到赣州，王阳明走的是水道。到了万安时，王阳明遇到了点小麻烦。在上岸休息时，王阳明听附近的商船说，前方水域经常有海盗在水面上打劫，所以，这些商船一到这里就心惊胆战。王阳明告诉商人，他就是要到赣州上任的省长，商人们正要高兴，王阳明又说，我没有军队。

按照政府规定，官员上任，无论是级别多高，都没有护卫队。王阳明上任时只带了家人和几个仆人，加在一起，三十几个人。

王阳明自然也担心自己被海盗劫持，于是，他联络商户，让他们扮猪吃虎。一个多时辰后，五六艘“官船”一字形出现在了水面上，王阳明所坐的船在最中间，他那三十几个人一个都没有浪费，打鼓敲锣扯大旗。果然有海盗，一百多海盗驾驶着一艘刚刚出土的破船在水面上趴活儿。当他们看到官船后，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但也不退去，双方僵持了一会儿。王阳明不喜欢浪费时间，也没有时间，所以决定打破这一僵局。

他派人对破船上的海盗们喊话，说自己是江西新上任的省长，问他们是否要上访。

海盗们一听是官，而且是大官，立即跪倒在船上，痛哭流涕，说，在这河面上，他们的确没有干多少好事，的确抢劫了很多过往商船，但却是逼不得已，家里也闹匪患，只好出来打工赚点钱。但凡有一点活路，谁会背井离乡跑来外地打工？一到年关，连张船票都买不到。

王阳明告诉他们，打工根本不是长远之计，但像你们这样逼不得已出来打工，说明当地政府做得不好。还是回家去，本省长一到治所赣州就找人给你们落实安排。

这些人居然真的听从了，马上给王阳明和那些商船让开了一条路。

这可看做是王阳明在江西的第一次热心与热身。到达赣州后，王阳明哭的心都有了。

王琼虽然跟他说过南赣这地方匪患严重，但没有说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王阳明用一天的时间就彻底了解了这块战场。

前面我们说过，这里是四省交界处，如同一块盐碱地，哪个省都不愿意来种，所以，这里的统治力量非常薄弱。另外，崇山峻岭，洞穴丛林密布，想要把一袋粮食运到这里比登天还难。

所以，官军一来，造反者就如鸟一样散入深林，政府军连个鸟毛都找不到，自然心浮气躁，再加上吃喝拉撒，很快，军粮就用完了，只好撤退。军队一走，这些造反者又聚集起来，吃喝拉撒，奸淫掳掠。他们的策略就是：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王阳明来之前，这些造反者已经制造了很多事端。谢志珊、詹师富等部攻掠大庾岭，进攻南康、赣州，杀了几名守城官员。这是一盘残棋，输赢先不说，谁先走谁就有可能抢占先机。王阳明决定先走，不但要先走，而且要先走三步。

第一步，王阳明从当地政府剿匪档案中发现一件很奇异的事，每次官军进山剿匪都徒劳无功，虽说官军本是窝囊废，但那些山贼的智商也高不到哪里去，如果真有精英，他们早就学后来的李自成北漂了。档案还显示，官军一到，山贼们似乎未卜先知，对官军的计划几乎了如指掌。王阳明将心比心，确定政府有内鬼。

对付内鬼的最好办法是引蛇出洞，王阳明在赣州的第三天，召集当地官员开会，说要剿匪，并且确定了目标。第二天又说不剿了，第三天又说要剿，第四天又说不剿。从赣州传出的情报一封接着一封，都被王阳明守株待兔截了回来。折腾了几天，王阳明终于找到了内鬼，而且是一堆内鬼。

擒贼先擒王，王阳明首先找到最大的内鬼——军队参谋部的一位老秘书。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把老秘书请进了自己的卧室，对他说：“有空的时候应该思考，宇宙如此之大，我们立在此间，就要做一个伟大的人。（人须闲时大纲思量，宇宙之间如此广阔，吾立身其中，须大作一个人）”

老秘书回答他：“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只要有个好工作，有个好家庭，就很好了，圣人不是我这辈子考虑的事。”

王阳明问：“现在很好吗？”

老秘书答：“很好！”

“放屁！”王阳明大吼一声，拍案而起，“你做的事，我已了如指掌，你是盗贼的卧底，你今天是要死还是要活？”

老秘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喊饶命。

王阳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你就当个双重间谍吧，以后，盗贼的事，无论大小，一定要向我汇报！”

老秘书连声答应，对这位刚到才几天的省长，敬畏有加。

第一步棋走得很好，第二步自然就是顺水推舟。

有人说，中国的老百姓最好治理，因为非到无法生存，他们不会闹事，那些历史上有名的刁民毕竟是少数。一个高明的政府应该是与民同治，让百姓参与到治国中来。公元前500年左右的希腊雅典，执政者是否合格，都需要人民来决定。公元前503年，雅典执政官制定了“陶片驱逐法”，公民认为领导者不合格，就把那个人的名字刻在陶片或贝壳上，集体投票，投票总数低于6000票时驱逐无效，总数超过6000票后，得票最多的人将被驱逐出境，十年内不许回国。

但在中国的帝制社会，雅典的那一套就是神话。不过，让老百姓参与政府的行为，与政府共进退却是有市场的。王阳明的第二步就是制定了“十家牌法”。

“十家牌法”规定：十家为一牌，开列各户籍贯、姓名、年貌、行业。日轮一家，沿门按牌审察动静，遇有面目生疏之人、形迹可疑之事，马上报告官府究治明白。如有隐匿不报，十家连坐。实际上，它的作用就是相当于用居民委员会监控住户，让每户一日一汇报当天的行为，以及来往人员的情况，一户出问题，十家就要共同承担责任。说白了，就是让人人都成为告密者。

告密这种事历来被儒家所唾弃，孔子的一位弟子对老师说，我们老家有个儿子告老子，原因是老子偷了羊。孔子暴跳如雷，说，我们老家可不是这样的，父亲要为儿子隐瞒事情，儿子要为父亲隐瞒事情。王阳明是孔门中人，虽然鼓励人家告密，但心上却是过不去的。所以，他发牌时所写的通知书极尽温情：我岂忍心以狡诈待尔等良民，只是为了革弊除奸，防止通匪，不得不这样。当然，最重要的是，确保你们的安全。

这样就断了盗贼的退路。在此之前，很多盗贼经常回家探亲，大有衣锦还乡的味道，惹得邻居们羡慕嫉妒恨，“十家牌法”一执行，那些想要回家来炫富的盗贼和躲藏的盗贼可就无处容身了。

第三步，自然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组织军队。

整个明朝，军队质量之差亘古未有。不要以为朱元璋的军队很强悍，仔细想想，蒙古军队当时已经是三等残废，朱元璋最大的对手陈友谅也是个半瓶子醋。朱元璋夺取天下，是时势，而不是他军队的能力。明成祖朱棣似乎有煌煌伟业，五征漠北，可五征漠北，征讨的都是蒙古的三等残废军队，而且四次劳而无功。明朝中期，政府正规军的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王阳明从来没有想过使用正规军，他想亲自选练民兵。

有民兵的国家，往往是最弱的国家。宋朝开始用民兵，元朝没有，明朝有，清朝也有，曾国藩的民团最开始的思路就是民兵思维。

王阳明选取民兵的标准很严格，但实在是逼不得已，他在“选拣民兵”的告示中这样说道：本官到任10天，未能走遍所属各处，仅就赣州一府的情况来看，财用枯竭，兵力脆寡，卫所的军丁，止存故籍，府县机快，半应虚文。

也就是说，江西现存的军队根本就没有抵御强寇的力量，用他们去剿匪等于肉包子打狗。所以，之前的江西省省长要么向中央要兵，要么调广东的特种兵。这些士兵来往吃喝，都需要钱，而且盗贼有间谍，往往都是劳而无功。更可恨的是，盗贼过处是鸡犬不留，而官军过处是寸草不生。

如何来挑选民兵，他有自己的办法。他发令江西、福建、广东、湖广四省的兵备，从各县选七八个骁勇超群、胆力出众的勇猛之人，组成精干的特种部队。而费用则从各属商税和平时没收的赃款罚款中支出。如果真要对盗贼动手，那么不必出动大军，每省出兵有限额，不得超过500，这500人分成两拨，1/3的人出去拼命，另外的人留守训练，做预备队。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王阳明走完这三步后，说，可以了，就可以了。

三步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使用双重间谍，可以了解盗贼的动向；推行“十家牌法”，让百姓与政府连为一体，与盗贼彻底一刀两断；组织骁勇民兵，对盗贼进行歼灭性打击。

接下来，就是与盗贼在刀枪上开始理论。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要一往无前，但行此事，莫问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