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节:第一个梦(1)

遣悲怀 作者:骆以军


但你若以为她其实在我开始说故事之前便已死去——我只是在对一具尸体说话——那便大大地错了。有几个故事的中途,她会对我刻意为拖延时间而犹疑冗长的细节性描述不同意地睁开眼,有时她会为我习惯风格里那些无意义的耍宝逗闹宽容而理解地撇嘴微笑。

遣悲怀 之

第一个梦

我不明所以地做着这样的怪梦。

梦里我的妻子像梦游般的屈折身子坐在一艘漂浮在漆黑太空的宇宙飞船驾驶舱里。舱外的金属船壁因极寒冷而结了一层薄冰。我的妻子穿着一身连身套头的银色太空装,像那种出土古墓里尸身不坏公主身上的银丝缫织的贴身软猬甲。我不确定她是否处于昏沌的睡眠里,似乎只能从后方看见她的背面,以及环绕着她的,一整面像一只巨兽的复眼般的上千个冷光仪表。

我则在距离妻的宇宙飞船数十万英里的地球表面,在一个,类似下放知青插队的偏僻乡村的劳动公社,或是游击队藏匿的山城聚落里,和一群对世界的想像只有女人(而且是像乳牛一样的胖妓女)、酒、自己卷的劣质烟草,从敌人那里掠夺来的弹药和粮草,以及彼此胯下的顽癣及跳蚤……这样的男子汉堆中,像一个被他们亲昵嘲弄的窝囊废同伴:自己餐风露宿喝那种淡出鸟味来的麦酒,每天卖力气挣那其他人刚够溜下山脚小镇喝两杯外国烈酒或找个女人睡一宿的铜子儿;而我却攒下钱来,供我那(我想到一串他们描述我妻子的形容词:瓷娃娃、不食烟火的豪华女人、鹤妻、花钱妹、刷卡娘子、夫妻宫坐禄存财帛坐地空……)像城里女人一般赶时髦每年一定要出国一趟旅行并shopping的妻子(“才像给快枯萎的盆栽换水那样地活过来”),一年参加一次孤寂又遥远的外层空间飞行。

光棍们围着我攒掇我说说那外层空间的景象,“有啥好看的?”即使我搔破了头皮,虚荣且夸饰地描述我心中的想像,也不总是一无止境的黑暗夜空,以及妻孤独一人蜷缩在里头的小小的一枚太空舱么?

“其实是很危险的呐!”这样说着,自己的内心亦空空洞洞地不着边际。在距离那么远的地方,旅途中的时间计量又不是我们地球上的方式。譬如交代她到了机场或饭店(不要怕贵)打个长途电话报平安的可能也没有(即使因为时差在大半夜接到她那头正是白日异国街头打来电话的怅惘等待也没有);连到入境大厅跟人们干拐子卡位只为盯着那个通关电动门的电视屏幕几个小时的接机这件事都无从安排——因为她的回程一进了大气层就是自个儿挑个太平洋随便哪一处海面自个儿摔下来,然后才有海军直升机去把她从太空舱里吊出来……

是那么孤寂的一种旅行方式哪。

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么远的上方飞翔(或应说“漂流”),所以一旦发生电路板短路或是推进器被陨石击毁这一类的意外,完全不能撒娇地扯扯座椅旁的空姐,对不起刚刚起飞前您比划的穿救生衣吹气的方式我没注意看,能不能帮我换一下这件size太小?她只能(像被困在电梯里一样)照着遥远地球的航控中心(休斯敦?休斯敦?)充满杂音的传讯,克难地教她怎样拆东墙补西墙,这个女人得孤零零地在外层空间的那个小坪数的飞行舱里,爬上爬下,跑来跑去,把一些吃剩的喜饼礼盒或吃完里头还有蛋卷屑的空铁盒、跳绳、呼拉圈或是闹钟这一类东西(虽然我不知一艘太空舱上头怎会有这么一堆垃圾),DIY组合成具有过滤二氧化碳变成氧气的尖端科技产品。我想到这个画面就心痛。特别是当你知道她高中的工艺课成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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