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节:发光的房间(13)

遣悲怀 作者:骆以军


我才说出口便后悔了。妻的父亲浓眉深锁,不发一言,仍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的女体(你几乎可以听见那勇健肌肉撕裂、胫骨或肋骨之类的长形骨被拗折断的声音)。

话已出匣便难收回。我又说了一句令自己一辈子后悔的蠢话。我说:“爸爸,这个查某叫做HONDA,是不是翻译做‘丰田’。”

妻的父亲仍是翻着白眼,威严的眉头皱起,像是听不下去的不耐烦神情,简短地说:“本田。”

“啊?”

“翻做‘本田’。”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那个早晨,我如常穿着卡其军训服戴着大盘帽,搭着公交车和我身边那些同样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在我念的那所高中的那一站下车。(我在周围人们的眼中,只是一个和他们并无分别的平凡高中生罢了。)我记得我搭的那路公交车是欣欣客运249右转,我下车的那一站站名叫作“电信总局”。每次到了这一站,公交车上有五分之四的学生会下光。你会看到一堆满脸青春痘脓包的高矮胖瘦的我那个学校的男生,全穿着同样的制服,从公车站的大马路,穿过两条浓荫密布的小马路,最后才汇入从其他路线前来的那个高中大门口乌压压全是大盘帽的人潮。之所以浓荫密布,是因为那段路经过的小马路,人行砖道上全种着那种将根须吊在半空中的老榕树。而且路旁其实就是一所日据时期存续至今的法商大学,那个大学校园里八成种了些有年纪的大树,所以清晨从这一条小马路的人行砖走去,空气里尽是那种日式建筑老天花板老木窗混着沥青,和那些浓荫大树喷吐出来的清爽气味。我如今回想起自己青春期的每个早晨,都是打扮成那副德行,和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有些人还边走边拿着英文单字记忆卡啧啧有声地背着),一起同方向地走在那条人行道上,赶路到那个集中营般的校园里,内心就百感交集。

除了穿着制服赶路,另一个关于那一段路的鲜明记忆,是每天的那段时光,在我们这群没有表情的高中生快速走过的那条小马路,总有一群聋哑的清道夫在扫人行道上的落叶。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便站着一个,沉默无声地低头忙活。我之所以发现他们是一群聋子或哑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们像传电报密码一样,从马路这头的那个,一路递接着一个,打手语传着一句话给约五十公尺外的下一个同伴。我一路疾走一边盯着他们,看着那个讯号被传到最后的那个人。我记得那时我心里猜想:不会这个城市的清道夫,全是雇用这些安静如鱼群的家伙们吧?这个疑问至今仍没得到证实。

那个清晨,我和每一天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混在那群和我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家伙之中,走在那条空中有榕树须根轻轻飘动,沿途有眼神空茫的失聪者打扫的小马路上。然后我看见那个女孩。

那个家庭剧场的姊姊。

我要怎么去描述那个画面呢?那几乎像是电影镜头的跟机走位(扛机器的摄影师在我前面倒退着走;另一遍则是在那女孩面前定镜在她脸上倒退着走)。我们错身而过的那一段极短距离的瞬刻,我瞄了一眼那张脸,极普通的高校女生,和我们这群男校生的上学路线恰好反向。我突然心有所感,停下脚步。

原先那只是隔了一段距离外,在一个发光的封闭框格里梦游般移动的白色身体哪。

有一瞬间我想那样对整条马路上的人(那些沉静在打扫的失聪男女;和穿着和我一样制服,陆续穿越过我的家伙们)大喊:你们别看她穿了一身制服,那身衣服下面,是一具赤裸精光,什么都没穿的少女身体啊!

但旋即发现那不是废话么,我遂加速脚步,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女孩的后面。

在那个早晨之前,我每个傍晚都会准时到学校的那个楼梯间报到,等着华灯初上在诸多窗洞间找到那家人的窗。因为角度的局限,所以我永远只能看见这家人裸裎生活的某一切面。我对他们每一成员的裸体状态可说是熟悉又眷恋。因为他们的一丝不挂的身体总是处于一种连续性的松弛里(在生活之中),所以对于长时间待在对街窥看的我而言,早失去了一种裸体曝光闪现的视觉锐亢。吸引我盯住那一家人光着身子在光里走来走去而舍不得离开的因素,被另一种我那年纪无法领会的黏稠性的东西替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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