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禁欲(22)

后悔录 作者:东西


赵山河回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但只要她一回来,就有可能跟我爸擦肩而过。这种时候,我爸的嘴唇通常会抖动不止,像蝗虫振动的翅膀。他想说话又不敢说,脖子扭来扭去,生怕后面有人。而赵山河却昂着头,故意把眼睛放到高处,屁股晃得像秋千,大踏步地走过去,仿佛不认识我爸。

赵大爷怕他俩挺不住,给赵山河找了个身高一米八的火车司机,用建设新中国的速度为她操办婚事。星期天,一辆插满彩旗的卡车停在仓库前面,几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包括那个姓董的大块头从卡车上跳下来,把赵山河和五个装子弹的木箱放上去,就把车开走了。车上彩旗摇摇,车头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呀是好……”除了我爸和赵万年不在,仓库里的其余成员全都站在门口,看着卡车离开。车子拐上马路,连同歌声一起消失了,我们还久久地站着,像是喇叭留下的声音。

后来我爸坦白,当时他就站在下一个路口,看着那辆彩车从眼皮底下飞过。赵山河站在车厢的最前面,双手扶着拦杆,头发被风撕烂,像破布那样飘起来。她的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遗憾,竟然还有几分得意,根本没发现我爸在为她送行。我爸跟着那辆车跑过百货大楼,跑过朝阳饭店,再也追不上了,就停下来哭。他说他整整哭了一个下午。

我基本相信他的说法,因为那天他很晚才回家,眼圈红肿,眼白里全是血丝。他坐在餐桌边发了一会呆,才端起我妈留下的那碗白米饭。他吃了一口,停下来,久久地再吃一口,而每一口起码有一半的饭粒没喂对地方,掉到了餐桌上。他的眼睛好像盯着那盘炒肥肉,但是筷条却屡屡伸到盘子的外边,夹了好几次都没把肉夹住。他没有发现那碗米饭是经过我妈挤压过的,分量比平时要重。他也没在意餐桌上多出来的这一盘炒肥肉,好像肉对他的舌头没有造成刺激,和每一餐的南瓜片差不了多少。这顿饭他吃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而且只吃了小半碗,大部分时间他的动作是停止的。我妈的精心准备被他忽略了,就像赵山河忽略他那样。

家里第一次这么沉默,就连那么大的仓库也沉默。我爸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窗口发白才入睡。他再也没有鼾声,取而代之的是轻轻的磨牙。忽然,他一把抱紧我,嘴里喊道:“山河。山河。”吓得我脖子都缩进了肩膀。他仿佛意识到了错误,手一松,瘫在旁边。我妈大声地咳了几下,从另一张床上爬起来。昨晚失去的声音回到了仓库,那是方伯妈拉尿的声音,赵大爷吐痰的声音。我们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起床,洗脸,离去。只有我爸一个人还赖在床上。

如果只是这么一次,也许我妈会原谅他,包括我也会原谅他,但是我爸得寸进尺,在后来的好几个晚上都抱着我喊“赵山河”。我的旧鸡皮疙瘩未消,新鸡皮疙瘩又起,只好自己睡到用凳子拼出来的床上。即使这样了,我爸仍抱着枕头喊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妈实在忍无可忍,忽地尖叫,抓起一个水杯砸到我爸的床头,竭尽全力喊道:“你这个流氓,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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