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圆明园(4)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但我们摸到矮墙底下,却发现它已经长高了。为了防止夜游的人,公园管理方又把它往上砌了半米多。凭我现在的身手,是无论如何也翻不上去了,更何况还带着一个女孩。不过姚睫并不气馁,坚定地说:“前两天还听说有人从这儿溜进去呢。”于是,她东找找西找找,终于在矮墙底下发现了一个排水洞。先行者已经把洞里封的铁丝网卸掉了,大人可能费点劲,但十岁上下的小孩儿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钻过去。

“钻狗洞,钻狗洞。”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屈尊一下。”

“没问题,还有人骂过鲁迅先生钻狗洞呢。”我接过她的米老鼠书包,看着她跪到地上、轻巧地往洞里爬,上半身迅速消失了。但没过几秒钟,墙那边传来叫苦声:

“坏啦。”

“怎么了?”

“兜儿里的东西太多,卡住了。”

我忍住笑,看见她棉外套的口袋鼓鼓囊囊的,恰好顶在了洞口的外沿。

“你别光看热闹,帮把手呀。”她隔墙喊着,墙这边的两只脚踢了踢地面,这景象真是奇妙极了。

“那我帮你把东西掏出来?”我说。

“不用了,你推我一下就好了。”

我弯下腰,看了看她的下半身,觉得在这种环境下去推一个姑娘的屁股,实在有点不合适。更何况这个屁股很圆,在牛仔裤里紧绷绷的。于是,我一只手搭在她的胯上,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腿:“我喊‘一、二、三’,咱们一块儿使劲好不好?”

“快点快点。”

“一、二、三——”我喊着,却没有推她;因为在这种姿势下,不推屁股是全然使不上劲的。但她受了我的鼓舞,憋足了劲儿一挣巴,却也成功地破洞而出了。然后,她从那边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透过洞对我说:“该你了。”

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重大的考验,我的体形比她宽很多,按照青年的标准已然是个胖子了,想爬进去实在有点不切实际。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豁出这身衣服不要了,仰面躺在地上,脑袋对准洞口的同时两腿乱蹬,用特种兵过铁丝网的姿势钻了进去。

初极狭,能通人,但随即豁然开朗,我望见了园子里的天空、树影、桃儿一样的月亮,以及月亮般明媚的桃儿脸。姚睫还用妇产科大夫的术语鼓励我:“吸气,吸气……使劲儿……”

而当我双手卡在洞里动弹不得时,她还以掌做刀,在我的脖子上挥了个“斩首”的动作,法国大革命里的“雅各宾派”就是这么覆灭的。但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终于成功地钻了过来;代价也可谓惨重:裤子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图什么呀,图什么呀。”我抖落着土抱怨道。“图这个。”她转过身去,挥斥方遒地甩了一下胳膊。啊,真是太神奇了,她的动作就像展开了一幅画卷,园子里的景色原先仿佛都是不存在的,一挥之下,就被从虚空中带了出来:湖水、残垣、远处依稀可见的小山……

此情此景让我沉默不语。我只好跟着她,在月光下往园子的深处走去。饶是黑夜,小径上的鹅卵石也闪闪发亮的。春天真是要来了,尽管树上还没有一片叶子,风的故乡还是北方再北方的西伯利亚,但我已经从干燥的土里闻到了开春的味道。只一丝,但足矣,我在这夜里并不感到冷。池塘里的冰正在融化,破冰之声惊起了树林里的飞鸟。

那天在公园里,我和姚睫长时间地没有说话;我们只是顺着小径,在古迹里疾走着。我能看到她嘴里和头顶蒸腾而出的热气,还能听到她清晰的喘气声,而她一定也可以看到、听到我。我们就像熟识已久的老夫老妻,虽默默无声,但却什么都不用说。

直到累得腿都快抽筋了,姚睫才说:“坐一下好了。”而这个时候,东方既白,月亮已经像兑了水一样越来越淡了。我挨着她坐在长凳上,抽上一颗烟,平心静气地放松了一会儿,这才鼓起说话的欲望:“过去的皇上真爽,一个人在这么大的园子里可着劲儿地浪。咱们也算当了把皇上吧。”

姚睫笑着说:“皇上都是白天来,你这样的,顶多是巡夜的太监。”

“那你呢?思春的格格还是苦命的宫女?”

“无论格格宫女,我都是清白的——你是太监嘛。”

这话几乎像是勾引了。我想,我完全可以搂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脸扯过来亲一口,然后说:“手术没做干净,奴才尚存一卵。”但我看了看她釉质般光滑的脸,又看了看晨光中她脖子上逐渐显现的绒毛,还是作罢了。究竟为什么呢?我不是那样的人啊。但事后再回忆起那时的场景,我竟然忘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了。也许我想的是:太监就太监吧,奴才认了。奴才本是个纯良之人。

也许我什么都没想,是外部环境打断了我的歹意。记得天空的一角逐渐透明的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从远方传过来了。竟然是有人在拉小提琴,技术还不错呢,拉的是《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独奏片断——倒退几十年,能把这支曲子从头到尾拉下来的人,都可以被直接招进专业团体。在空旷的黎明,琴声很有韧劲儿,同时又无比婉转;从方向上分辨,是从“大水法”那边传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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