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圆明园(5)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怎么会有人在黎明时分到这里来拉琴呢?看来睡不着的人可真多啊。或者,那琴声实际上来自于我的幻听?我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学琴的事儿来。我母亲乐团的同事都说,我的手指先天就比一般孩子长,听觉也灵敏,最适合拉小提琴了。但是苦练了十年,挨了无数顿暴揍,好歹磨出来的一点童子功还是被废掉了。作为一个常年在合奏声部被“大拨儿轰”的琴手,我母亲本来就很失落,而我的半途而废则让她的懊丧达到了顶点。记得那天,她和我父亲彻底放弃了把我培养成“一个艺术家”的希望,她把我的琴装进盒子里,踩着凳子放到大衣柜的顶端。放好之后,她忽然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对我说了一句:“你这辈子都干不成什么事儿。”

还真是被她言中了。在我看来,她那句话并不是一句抱怨,而是一句预言、一句诅咒。此后,那把琴就一直被放在那里,仅仅拿出来过少数几次,而每次再拉,心情都会特别灰暗。我前老婆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听说我学过琴,好多次要求我为她奏上一曲,但都被我坚定地拒绝了。“我现在能拉的,只是一泡屎了。”我这么说。

圆明园里的琴声转入了慢板部分,哀伤、沉静、底蕴十足。即使隔得这么远,每一个细微处都丝丝入耳。那孙子一定有一把颇为名贵的好琴。而细听了一会儿,我更怀疑这是自己的幻听了,因为他拉得太好了,无论是情绪还是技术都无懈可击,几乎比我在CD里听过的海费兹的版本还好。学过琴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演奏只存在于乐手的脑袋里。

我想用手指捅捅身边的姚睫,问她是否听到了琴声。但看到她屏息凝神的样子,心想:还是算了,也许她和我一样也在幻听呢?那样的话,要是我“点醒”了她,远方的琴声会不会就此消失了呢?我们就这么傻乎乎地坐到了天色大亮。像被太阳照化了的雪人,姚睫先打了个哈欠,露出如愿以偿的表情,说:“困了。”

琴声戛然而止。我看看表,公园已经快要开门了。半个小时后,晨练的老人纷纷入园,开始舞剑、跳舞、合唱《歌唱祖国》,我们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买票了么你们?”一个管理员狐疑地看着我们。

“刚扔了,犯法么?”我反问他。

连接上地和中关村两处的干道上,由北向南的车辆正在排队。又是一个声势浩大的工作日。我们绕了一公里路,在路边找到了车,我把姚睫送到了“前八家”的一个巷子口。一条黄狗蹲在“驴肉火烧”铺子的门口,等着早上的第一轮剩饭。

“那我回去了。”

“走吧走吧。”我揉着眼睛,向她挥手。

她走了两步,我又摇下窗户叫她:“东西掉了。”

坐车的时候,她那鼓鼓囊囊的棉衣口袋裂开了嘴,露出一只手套和一本书。手套被线牵着,在她脚踝的上方晃来晃去;书则敞着肚皮,躺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夜没睡,谁都不免丢盔卸甲的。我扫了一眼那书的封面,好像叫《诗歌,自由的边缘》——或者《自由,诗歌的边缘》?总之是几个玄而又玄的词儿的排列组合。北大东门外的“万圣书园”总摆满了这类书,乍一看似曾相识,看完后又根本记不住。

“够学术的你,想考中文系的研究生呀?”我笑着问她。

她瘪了瘪嘴,迅速从我手里把书抽走、揣进口袋里,然后弯着眼睛对我说:“你是好人。”

自从第一次见面,她一直用标准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里的普通话与我交谈,因此这句四川话的感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直到她一颠一颠地消失在巷子里,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你是好人”。这是《围城》里苏州小寡妇挑逗李梅亭教授的台词,又让我回忆起自己在B哥那儿留下的笑柄。总之我一晚上没睡觉,换来了这样一句好评语。

我把车开到清华南门外的一家兼卖早点的饭馆,伙同一群上班族吃了碗馄饨,又啃了一张鸡蛋饼,然后趴在桌儿上眯了会儿。早高峰过去之后,我才回家去,一觉睡到了中午12点,什么也没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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