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合院(2)

恋恋北京 作者:石一枫


这么说,她是因为要和我分开而哭喽。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煽一把情、陪着她哭一鼻子呢?但是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一点自我煽情的能力也没有了,只能木讷地看着她,手里还拎着半块水泥砖。时至今日,我还在想:我欠着她一腔泪水呢。

而此刻这个醉酒的夜晚,我迎风在美国大使馆门口站着,酝酿了很久,也没把那腔泪水还上。酒倒是醒了不少,我只好尴尬地跺了跺脚,步行往长安街方向走去,去坐地铁了。

那晚一回到家,我就神经质地给姚睫打电话。拨通一个被挂掉,拨通一个被挂掉,最后我居然拿着手机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短,醒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我到厨房灌了几口自来水,然后又机械地拿起手机,想要继续拨号。屏幕上显示,已经夜里两点半了,怪不得窗外还是那么黑。窗户缝中渗进来的寒气让我打了个激灵,也让我突然醒了似的停止了打电话。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这可是不折不扣的骚扰——你还要不要脸呀你?我仿佛看见一张桃儿脸在眼前晃动,既刻薄又鄙夷地对我说。

随后,我也认同了她的意见,并且这样想:我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北京太大了,萍水相逢等于不认识。我的生活是我的,她的是她的。这些日子,我真是有点失态了。究其原因,并不是她有多么迷人、我有多么神魂颠倒;长势喜人的“果儿”多了去了,我未见得多么渴望一只桃儿;况且她还这么幼稚,也说不上多有风情。我之所以失态,只是由于“闲”了太久了吧。人要是太闲了,就是容易精神错乱。

经过自我批评,我决定从明天开始,去找点儿“事儿”干。

好容易熬到下个月开工资的日子,我立刻向单位请了个“不定期的长假”,理由是自己想“搞一份市场调查”。前面说过,我混饭吃的那家网站血统极其混乱,国资、外资、个人股份都有一些;名义上的领导呢,则是从一个国有报业集团里“分流”出来的处级干部。那老头儿人倒是很好,只不过办事儿不太着调,刚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要把网站办成“思想文化的阵地”。后来听说,他在原单位是负责老干办工作的,比较擅长的业务仅限于到外地批发苹果,再按个头儿大小及红润程度分成三六九等送出去。

我去请假的时候,他早已被底下的几个人架空了,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室里,“呸呸”地往杯子里啐茶叶末儿。听到我的申请,他皱着眉头,递过来一只烟:“这个事情,还得组织上斟酌一下……”

“对于我来说,您就是组织。业务上的事儿,我也只想跟您一个人谈。”我说,“那些人鼠目寸光,根本不鼓励年轻人创新。”

这个政治失意者的激情很快被我挑逗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和我探讨起“市场调查”的细节来。我则把那几个文化诈骗犯怂恿B哥投资话剧的说辞背诵了一遍。“很好嘛,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头儿心满意足地戴上套袖,认真地伏案,在我的请假申请上写下了“同意”两个字。

然后,我拿着他的批示,气势汹汹地去找另外一个业务主管。办公室有没有我这么一块料,那家伙本来也无所谓,唯一感到遗憾的,大概就是不能借机刁难我了。对于我请假的“真实动机”,他以一眼看透的口吻说:“骑着驴找驴,你还真不傻。以后有什么好机会,也别忘了哥哥我……”“那肯定。”我以同样的江湖气回答,“狗富贵,猪相忘。”

随后我就煞有介事地“忙”了起来。至于忙了些什么,说来也很惭愧,就是每天泡十几个小时咖啡馆。在年轻人里稍微有点名气的、非连锁经营的店面,我基本都去过了:观察人家的装修、菜单,逐一品尝那些甜腻腻的“特色菜品”,借机和店长、服务员聊天,打听人家的房租、利润和员工工资。在对方允许的前提下,我还拍了不少照片存在电脑里,打算有朝一日自己开店时作参考用。

开一家兼卖图书和黑胶唱片的小咖啡馆,是我大学毕业以后,唯一称得上跟“理想”沾边儿的事情。而所谓“理想”,我的理解也很简单,不外乎两个条件:一、踮踮脚尖够得着;二、闲来无事的时候会想一想,想得你怅然若失。当然,要是这么说来,不少漂亮异性也称得上“我的理想”了。

当初我从一个臭名昭著的部委下属的事业单位辞职时,对家里人亮出的借口也是为了这个“理想”。而为了把我塞进那个衙门,我父亲拉下脸来求过不少人呢;就连在部队时一个与他关系特别不好的同僚,他也堆着笑脸,给人家送了两瓶茅台酒。他的脸面如此金贵,牺牲得如此艰难,却被我弃之如草芥,这自然把他气得够呛。过去他总骂我是个“混蛋”,经过这事儿,就升了一级,变成了“逆子”。这个称号无疑更严肃、更庄严,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并非脱口而出的气话。而我母亲则把账算到了我前老婆头上:她觉得我是因为媳妇儿挣钱比自己多,在家里常年得不到尊严,因此被逼得扔掉了铁饭碗,到商海里去“弄潮”。殊不知,我在尊严方面很无所谓,结婚的第一天就宣布:“我要吃软饭了。”这种无耻的态度反而把我前老婆逼得精神错乱了一段时间,还专门找心理医生去看过。

那个时候我还很幼稚,认为人只要不要脸,就肯定能挣到钱。可是在几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混过之后,我才发现了两条规律:第一,不要脸是没有底线的,当你觉得自己已经很不要脸的时候,永远有人比你更不要脸;第二,当大家比着不要脸的时候,脸这个东西就已经严重贬值,很不值钱了。怀揣着小小咖啡馆的理想,我足足折腾了五六年,到头来一算账,却发现户头上的数字基本等同于一个狗屁。

而现在预备开店的钱,还是拜我那在“500强”企业干到了部门经理的前老婆所赐。离婚的时候,她拿出一张存折交给我。我数了数上面的一小串儿“0”,勃然大怒:“你怎么有这么大的一个小金库?”

她说:“当时你号称要吃软饭,把我吓着了,所以就没告诉你,公司还有年终奖……”

“现在坦白也不晚。”我赞许地点点头,然后把存折推还给她,“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你挣得再多,也是血汗钱。出国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在这边怎么都好凑合……”

“这是我们的婚后共同财产,你有权力留着。”

“你就那么急着跟我撇清?”

“现在再说这个就没意思了……”我前老婆说着,又要哭了,“你拿着吧,再怎么说也是我对不起你,我心里不安——就当你牺牲尊严安慰我了行不行?”

最后我们说好,如果我用这笔钱开了店,店名就用她的名字,聊作纪念。这才结束了我们这对到头夫妻之间的孔融让梨。此刻想一想,我除了欠着她一腔泪水,还欠着她一家咖啡馆呢。并且,如果她坚持认为除此之外,我还欠了她整整十年的青春,我也只好一并承认了。在外人的眼里,她从认识我到和我结婚,完完全全就是昏了头、浪费生命;而最后终于和我离了,很多关心她的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啊,我不知不觉就欠了她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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