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工作,我的毛衣都被熏出了一股咖啡渣子味儿,情绪却越来越悲观。以三四年前的物价水平来计算,我前老婆留下的那张存折,够开一个相当“劲儿劲儿”的店面了;而每当我在外面混得不顺,也都把这个理想当成了退路——大不了爷做小买卖去。打开咖啡机,招待十六方。但随着房地产业抽起了风,稍微好一点地段的房租都翻了几倍,我手里的钱就飞快地缩水了。
我所能负担的店面面积,从100多平米降到了80平米、50平米,最后只有20多平米了。到了这个地步,房产中介都犯了难:“哥你搞笑呢吧,20平米就别咖啡馆了,务实一点儿干个麻辣烫得了。”因为房租太高,那些已经开起来的小咖啡馆也步履维艰。在南锣鼓巷、学院路和什刹海,很多年轻的店主都对我诉苦:“还不如上班儿挣得多呢。”
我只见过一个无忧无虑的“老板”,那是个下巴尖尖的姑娘,连咖啡机也不会用,每天坐在柜台后面只干一件事,就是把指甲涂成不同的颜色:一个红、一个蓝、一个绿……
“冷落成这样了,你也不着急?”我问她。
“不着急。不过你要再跟我搭茬儿,就有人该急了。”那姑娘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在我眼前划出一道彩虹,“这店是我老公给我开的,他怕我闲着没事儿勾搭野汉子。”
“真是法律意义上的那种——老公?”
“我去你妈的。”
而且刨除掉房租的因素,我究竟是不是做买卖的那块料呢?这点也很可疑。看着那些岁数比我还小的年轻人一刻不得闲地记账、迎客,和供货商讨价还价,我就心生惭愧。说到底,咖啡馆之于我,只是一个可以用来发呆、神侃、理直气壮地耗过一整天时间的地方。
就在开店的计划又一次止步不前之时,B哥恰到好处地打来了电话。他已经原则上同意拿出一些钱来,在小剧场话剧这方面“试试水”,并邀请我加入。我不认为自己能在话剧艺术上有什么作为,也明白B哥找我,只不过是想在“团队”里安插一个自己人,免得吃亏上当。他又恢复了一副精明而操蛋的商人嘴脸,推心置腹地对我说:“我也不是图钱,咱们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无非就是想干点事儿、干点儿事儿……每当看到现在上演的那些话剧,我就很忧虑……”
“那些个傻逼呵呵的‘知本家’,你知道我最烦他们丫什么吗?”我尖刻地辱骂B哥,“就是明明干的都是卖身求荣的事儿,还非得从裤裆里掏出二两文化责任感来。”B哥则保持了这么多年一贯的从谏如流:“我就欣赏你的直率。”
必须得承认,他是个比我聪明得多的流氓,三言两语就把我拉了过去——而且连报酬都没谈,只许诺给我报销几顿饭局。这样一来,我又有了另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呆、神侃、浪费时间的去处,便如释重负地把咖啡馆的事情扔到了一边。
B哥把“策划会”的地址定在了他那雕梁画栋的四合院。“那个地方,特别适合干点儿和文化沾边的事儿。”这厮恬不知耻地说。当天下午,我如约而至,先被门口的两只石狮子吓了一跳。上次来,还没见有这俩镇宅之宝呢。我抬起厚重的铜环,轻轻叩响了B哥的朱门。
片刻,B哥趿拉着鞋,夹着一只玉石烟嘴出来开门。我问:“姨太太没在?”
“甭提那娘们儿,我把她遣散了。”B哥烦躁地挥手,转而向我显摆他的石狮子,“这俩神兽怎么样?从河北省定县屯乡屁股村拿大卡车拉过来的。”
“整幢宅子也就它俩是干净的。”
“骂人?”
“夸你富比王侯呢。”
逗了两句嘴,我们穿堂过室,来到高耸、敞亮的正房落座。B哥像一个真正的遗少,径直偏腿上了炕,斜卧在他的“鸡翅木”美人塌之上,从茶几上抄出一只烟枪摆弄了起来。
这个架势简直让我目瞪口呆:“B哥啊B哥,你现在太能装逼了——也不怕我到胡同口儿的派出所举报你?”
“这东西你只在电影里见过吧?”B哥洋洋得意地说,“其实我也不抽,就是这屋子全弄好了之后,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想来想去——哎,就是它。”
没过一会儿,那三个文化二道贩子也登门了,自称是某文化公司的“总裁、副总裁和总裁助理”。我怀疑他们那公司一共就这三个人。而对于B哥这副德性,他们固然极尽阿谀之能事:“民国范儿,这就是陈丹青先生所说的民国范儿。”
我注意到,这几个混混儿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看起来很面熟的人。这是个高大的中年人,足有一米八几,留着一头相当狂野的乱发,皮肤很干,脸上的棱角像刀砍斧凿出来的。尽管长了这么个样子,他的神情却出乎意外地拘束——像个站在陌生人家门外的孩子,暗自打量着屋里的人,沉默着。我凝神想了一会儿,把记忆中的人名和形象对上了号,然后扒拉开那几个宵小,探过身去与中年人握手:“董东风——董老师您好。”
董东风颇显为难地对我笑了笑,给人一种岩石开裂的感觉。看到我的反应,文化公司的“总裁”赶紧在一边煽风点火:“董老师是我们请来的……啊,文化顾问。他早年是特别有名的诗人,‘第三代’里的代表人物,这些年的研究方向主要是电影……我前几天还在报纸上看见过一张照片,董老师和罗曼·波兰斯基勾肩搭背,说着法语探讨艺术——你们信么?”
“是在狱中合的影么?”为了掩饰方才的热忱,我故意“刺儿”了一句。
“波兰斯基犯事儿了么?犯的什么事儿?”
“奸幼。”
那几个人尴尬地大笑了起来,我又瞥瞥董东风,他却丝毫没有不悦的表情。我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B哥附和了两句“大材小用”,也不知说的是“学者搞话剧”还是“奸幼”之中的哪件事。然后他叫保姆进来沏茶拆烟,一干人云山雾罩地聊了起来。整个儿过程中,我都在观察那个叫董东风的男人,而他却像知道被人窥视一般浑身紧绷:沉稳如钟地坐在红木“圈儿椅”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仿佛正在饱受“婷美”内衣的煎熬;他的手分别拢在两个膝盖上,松一刻紧一刻,不停捏着自己的腿。配上B哥家里庙一样的装饰风格,场面乍看上去,好像他是一位沉默寡言的金刚,正在审讯我们这群聒噪不停的小鬼。
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闭着嘴,不接任何人的茬儿。作为一名圈儿里有点名气的学者,这个样子难免给人以倨傲之感,很容易被人民群众归入装逼犯的行列。但是董东风却不是这样,他的眼神疲惫、安详,反而让我们这伙儿人顿生惭愧。有时说着说着停下来,冷了场,某个人就会欠欠身,问他:“董老师,您怎么看?”或者:“董老师,给指条明路吧。”
董老师就小心地把茶杯放在桌上,谨言慎行地说两句。面对我们这个毫不靠谱的“策划会”,他自然也说不出什么靠谱的话,只能泛泛地聊几个大词儿,譬如“间离效果”、“互动”或者“群众路线”之类的。一干人等则集体“哦”一声,叹服:“思路更清晰了。”
结伴撒尿的时候,B哥骑着他的“黄花梨”马桶问我:“这厮到底是谁呀?”
“你说董东风?你不记得他了?”我提着裤子反问他。
“见过么?”
“好多年前了……”我使劲想了想,“咱俩上本科的时候,在‘五四’篮球场打球,一员猛将隔着你扣了一个篮——就是他。他比咱们大几届,那时候就在诗歌圈儿里有点名气了,每年‘未名诗歌节’都会上台朗诵……后来留校任教了,听说这两年又开始研究电影……”
“哦,对对,那时候还老看见他推着一个轮椅在学校里溜达——轮椅上是他的导师吗?”
“不,好像是导师的女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姚睫。我想象着那个桃儿一样的姑娘坐在学校的湖畔看一本书,书名叫《诗歌,自由的边缘》或《自由,诗歌的边缘》。词语的排列组合仍然混乱,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书的作者正是董东风。
等我和B哥泄空了回屋,恰好听到董东风在说话。他似乎终于不能忍受我们这种操蛋的开会风格了,声音低沉、一字一顿地建议说:“不管怎么说,剧本剧本,一剧之本……你们就算还没有剧本,好歹也得确定一个主题吧——题目也得想一想。”
众人又叹服:“明灯儿明灯儿,明灯儿指路。”然后又迅速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应该先确立主题,后定题目;另一派坚持说,有了好题目,主题也就在其中了。
恰好这时候,B哥家的保姆操着一嘴河南话进来通知:“饭馆打电话了,老鸭子已经煨酥了。”某个家伙灵机一动地叫道:“普罗——董老师不是说过普罗么?普罗好。我们就搞个普罗的保姆题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