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政治思想之出发点为从周,其实行之具体主张则为“正名”。以今语释之,正名者按盛周封建天下之制度,而调整君臣上下之权利与义务之谓。盖孔子生当周衰之后,封建政治与宗法社会均已崩坏,目睹天下秩序紊乱,推究其因,不得不归咎于周礼之废弃。故一生言行每致意于尊周室,敬主君,折贵族之奢僭,抑臣下之篡窃。责人不贷,律己亦严。略举数例,如《春秋》书“王正月”,《论语》“季氏”谓“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乡党”记孔子在朝之恭谨,“子罕”载孔子叹无臣之有臣。
“季氏”、“八佾”,则斥为“不可忍”。冉子退朝则辨其非有“政”。诸如此类,不可悉引,可以见正名非孔子偶然之主张。故子路问为政之先,孔子答以“必也正名”,而齐景公问政,又告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推孔子之意,殆以为君臣父子苟能顾名思义,各依其在社会中之名位而尽其所应尽之事,用其所当用之物,则秩序井然,而后百废可举,万民相安。若觚已不觚,则国将不国。然则正名者诚一切政治之必需条件也。
正名必借具体制度以为标准。孔子所据之标准,即盛周之制度。就狭义之政制言,则为文武之“方策”;依文武之政以正名,故日“宪章文武”;就广义之制度言,则为“周礼”;依周公之典章以正名,故日“吾学周礼”。而孔子所谓礼者固不限于冠婚丧祭,仪文节式之末。盖礼既为社会全部之制度,“克己复礼”则“天下归仁”矣。孔子正名之术若行,则政逮大夫者返于公室,国君征伐者听于天王。春秋之衰乱,可以复归于成康之太平。战国可以不兴,始皇莫由混一。就此以论,则“孔子政治思想在晚周之地位,略近苏格拉底门人埃索格拉底之于雅典。埃索格拉底虽无精深博大之思想足与孔子相较,然其主张恢复梭伦所缔造之祖先旧制则有似孔子从周之论。”而孔于思想与封建天下关系之密切,亦从可窥见矣。
二
从周正名为孔子政治思想之起点,亦为其政治制度之主张。孔子之学,如止于此,则仲尼不过一封建之后卫,周化之顺民,忠实之守旧党,未必遽能取得“贤于尧舜”之地位。盖孔子从周而不以“方策”自限。承认时君之政权,而非以现状为满足。孔子于周制之中发明深远之意义及目的,于是时王之礼,遂有超越时代环境而理想化之趋势。此发明之中心,厥为“仁”之观念。梁启超谓“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语见《先秦政治思想史》),诚为的论。
仁之含义颇为复杂。单就《论语》所引孔子之言观之,其内容已不一致。吾人于此,不必详论,若就其与政治思想有关系之方面言之,则孔子所谓仁,乃推自爱之心以爱人之谓。故樊迟问仁,子日:“爱人。”仲弓问仁,子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问仁,子日:“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然仁之成就,始于主观之情感,终于客观之行动。全部之社会及政治生活,自孔子视之,实为表现仁行之场地。仁者先培养其主观之仁心,复按其能力所逮由近及远以推广其客观之仁行。始于在家之孝弟,终于博施济众,天下归仁。(伏学》所谓“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者,正足以说明仁心仁行发展扩充之程序。故就修养言,仁为私人道德。就实践言,仁又为社会伦理与政治原则。孔子言仁,实已冶道德、人伦、政治于一炉,致人、己、家、国于一贯。物我有远近先后之分,无内外轻重之别。若持孔子之仁学以与欧洲学说相较,则其旨既异于集合主义之重团体而轻小我,亦非如个人主义之伸小我而抑国家。二者皆认小我与大我对立,孔子则泯除畛域,贯通人己。抑又有进者,封建天下元后与诸侯并立,寓一统于分割。宗法社会宗子即为世卿,混家事于国政。二者得仁之学说以为根据,遂失其原有不平等不美善之缺点,而转为一种高尚之理想制度。汉唐以后,儒者每称颂封建天下之政治。其实彼所称者非事实上之封建而为孔子仁道化理想化之封建也。
孔子仁学之可能来源,不外(1)姬周之今学,(2)殷商以前之古学,及(3)孔子之创说。据现存之文献测之,首例一端之成分较少,后二者之成分较多。今存比较可信之古籍记载周政者,鲜为仁义之言。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