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化之方法有二:一日以身作则,二日以道诲人。孔子尤重视前者。盖政事尽于行仁,而行仁以从政者之修身为起点,前节已经说明。若不仁而在高位,则政治失其起点。纵有作为,恐不免治丝愈棼,徒劳无益。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日: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孔子又尝谓“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又谓“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孔子更设譬以明其旨日: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故自孔子视之,修身以正人,实为事至简,收效至速,成功至伟之治术。苟能用之,则“不令而行”,“无为而治”。政平刑措,指日可期。天下归仁之理想,于此可以实现。至于诗书礼乐,孝悌忠信之教,其效虽不若修身之深远,而亦为孔子之所雅言。盖孔子平日所以授弟子者,其中大半殆皆化民成俗之术。如子游为武城宰,邑有弦歌,此为最显著之一例。抑吾人当注意者,孔子之教化政策,以培养个人之品格为目的,而不注重智识与技能。乃至射御诸术,亦所以陶融人格,而非健全身体或图谋生计之训练。此为孔子仁本政治之必然趋势,无足惊异。
综上所述观之,足知孔子思想中之“政”,不仅与近代学者所论者不同,且与古希腊柏拉图之说亦有区别。近代论政治之功用者不外治人与治事之二端。孔子则持“政者正也”之主张,认定政治之主要工作乃在化人。非以治人,更非治事。故政治与教育同功,君长与师傅共职。国家虽另有庠、序、学、校之教育机关,而政治社会之本身实不异一培养人格之伟大组织。 《尚书·泰誓》谓“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颇足表现此种倾向。柏拉图亦以道德为国家之最高境界,其“哲君”之理想,亦近于孔子政教贯通、君师合一之主张。然柏拉图之哲君为一尚智之哲人,孔子之君师为一尚德之仁者。君师以德化人,哲君以智治国。其为人与操术俱不相同。
孔子治术之三为政刑。此则不属道德与教育之范围,而为狭义之政治。
简言之,孔子所谓政刑,即一切典章法令之所包,文武方策之所学,周礼之所载,以制度为体而以治人治事为用之官能也。孔子既信教化之功可收无为之效,又何取于有为之政刑乎。盖孔子虽有天下归仁之理想,而亦深明人类天赋不齐之事实。故或生而知之,或困而不学。中人可以语上,而上智与下愚不移。天下之民不能率教而同化者殆不在少数。即此一端论之,已足见国家不可废法令刑赏之事。然而政刑之用有限,仅足以辅教化之不逮。孔子故每言政刑辄露不足之意。如对季康子问政则谓“焉用杀”;论听讼则日:
“必使无讼”。至于孔子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则陈义更为明显。由此可见孔子之治术倾向于扩大教化之效用,缩小政刑之范围。其对道德之态度至为积极,而对政治之态度殆略近于消极。吾人如进求其故,似可于历史背景中窥见一二。上文中吾人曾谓孔子言仁,或受殷政宽大之暗示。据此以推论之,则孔子之轻视政刑,殆为其对周政之一种改进。周政尚文,制度完密。然尚文之弊,易趋于徒重形式。孔子尝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又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殆即对此而发,且文胜之弊,不免“法令滋彰”,而周政颇有此种倾向。周礼六官,定制綦详。大司寇县法象魏,事近任法。观《礼记·仪礼》所记之节文,诚有礼烦之感。读《尚,书》
“大诰”、“多士”、“多方”、“康诰”、“酒诰”诸篇,更觉周人开国气象之中,肃杀之威多于宽厚之德。今日纪载阙失,周人统治殷民之详情已不可考。然以征服者压制亡国遗民之通例推之,则周礼曾实行“刑乱国,用重典”之政策,事属可能,无论周人之目的正大与否,而自殷民视之,其所用“以力服人”之手段则纯为苛政,不能心服。于是怀想故国,自觉其温厚可亲。温厚与否,事固未可知,而殷政宽大之传说必由此以起。孔子虽无背周从殷之意,然其主张重德礼之教化,轻政刑之督责,殆亦受此历史背景之影响也。遵奉时君之制度,缩减其应用之范围,增加其道德之意义,而寓改进于守旧之中,孔子治术之纲领,盖已略尽于此。
四
吾人如谓“仁治”为孔子改进周政之第一大端,则“人治”为其第二要义,而其所屡言之“君子”即人治思想之结晶也。
君子一名,见于《诗》 《书》,固非孔子所创。其见于(周书>者五六次,见于“国风” “二雅”者百五十余次,足证其为周代流行之名称。惟《诗》《书》 “君子”殆悉指社会之地位而不指个人之品性。即或间指品性,亦兼地位言之。离地位而专指品性者绝未之见。孔子言君子,就《论语》所记观之,则有纯指地位者,有纯指品性者,有兼指地位与品性者。如孔子谓“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又谓“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凡此所谓“君子”显为在位之士大夫.而“小人”则田野市井之细民,纯就社会地位言,与个人之品性无涉。孔子尝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又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此皆纯就个人品性言,非指社会之地位。其兼二者而言之者,如“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又如“子路问君子,子日:修己以敬。日如斯而已乎?日:修己以安人。日: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据吾人之推想,孔子所言君子之第一义完全因袭《诗》《书》,其第二义殆出自创,其第三义则袭旧文而略变其旨。旧义倾向于就位以修德,孔子则侧重修德以取位。故南宫适问于孔子日:“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深喜其得以德取位之意而以“君子”“尚德”许之也。
孔子屡言君子,其用意似有二端。一以救宗法世卿之衰,二以补周政尚文之弊,而两者间实有连带之关系。在春秋之时,封建宗法之制已就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