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略)忆公有《上韶州张殿丞书》,其言日: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流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慊,讪在后而不羞,苟以厌其忿好之心而止耳;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呜呼!尽之矣。此书作于庆历皇秸间,当是时公已见称于名贤钜公,而未尝有非毁及之者也。然每读是书,而不禁欺欷累叹,何其有似后世诋公者,而公已先言之也。自古前代有史,必由继世者修之,而其所考据,则必有所自来。…若为宋史者元人也,而元人尽采私书为正史。
当熙宁新法初行,在朝议论蜂起,其事实在新法,犹为有可指数者。及夫元祜诸臣秉政,不惟新法尽变,而党祸蔓延,尤在范、吕诸人初修撕宗实录》。其时邵氏《闻见勃、司马温公缬语涑水纪闻》、魏道辅《东轩笔录》,已纷纷尽出,则皆阴挟翰墨以餍其忿好之私者为之也。又继以范冲朱墨史,李仁甫长编,凡公所致慨于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若重为天下后世惜者,而不料公以一身当之,必使天下之恶皆归。至谓宋之亡由安石,岂不过甚哉!宋自南渡至元,中间二百余年,肆为诋毁者,已不胜其繁矣。由元至胡中叶,则有若周德恭,谓神宗合赧、亥、桓、灵为一人;有若杨用修,斥安石合伯鲧、商鞅、莽、操、懿、为一人,抑又甚焉。又其前若苏子瞻作《温国行状》,至九千四百余言,而诋安石者居其半。
无论古无此体,即子瞻安得有如是之文?后则明有唐应德者,著《史纂左编》,传安石至二万六千五百余言,而亦无一美言一善行,是尚可与言史事乎哉?(后略)
陆颜两先生,皆一代大儒,其言宜若可信;而蔡氏者又博极群书,积数十寒暑之日力网罗数千卷之资料以成年谱,而其持论若此,然则居今日以传荆公,欲求如克林威尔所谓“画我当画似我者”,不亦戛戛乎至难之业哉?虽然,以历史上不一二见之哲人,匪直盛德大业,腌没不章,抑且千夫所指,与禹鼎之不若同视,天下不复有真是非,则祸之中于世道人心者,将与洪水猛兽同烈。则夫辟邪说拒淫辞,扬潜德发幽光,上酬先民,下奖来哲,为事虽难,乌可以已?是则兹编之所由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