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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之时代(上)(1)

梁启超评王安石 作者:梁启超


自有史以来,中国之不竞,未有甚于宋之时者也。宋之不竞,其故安在?始焉起于太祖之猜忌,中焉成于真仁之泄沓,终焉断送于朋党之挤排。而荆公则不幸而丁夫其间,致命遂志以与时势抗,而卒未能胜之者也。知此则可与语荆公矣。

宋艺祖之有天下,实创前史未有之局。何以言之?昔之有天下者,或起藩封,或起草泽,或以征诛,或以篡禅。周秦以前,其为天子者,大率与前代之主俱南面而治者数百年,不必论矣;乃若汉唐之兴,皆承大乱之余,百战以剪除群雄,其得之也甚艰,而用力也甚巨。次则曹操、刘裕之俦,先固尝有大功于天下,为民望所系;即等而下之,若萧道成、萧衍辈,亦久立乎人之本朝,处心积虑以谋此一席者有年,羽翼已就,始一举而获之。惟宋不然,以区区一殿前都检点,自始未尝有赫赫之功也,亦非敢蓄异志觊非常也;陈桥之变,醉卧未起,黄袍已加,夺国于孤儿寡妇手中,日未旰而事已毕。故其初誓诸将也,日:  “汝等贪富贵,立我为天子,我有号令,汝等能禀乎?”盖深惮之之词也。由此观之,前此之有天下者,其得之皆以自力,惟宋之得之以他力。夫能以他力取诸人以予我者,则亦将能以他力夺诸我以予人,——艺祖终身所惴惴者,惟此一事;而有宋积弱之大原,皆基于是矣。

以将士拥立天子,创于宋;以将士劫天子而拥立主帅,则不起于宋而起于唐。唐代诸藩镇之有留后也,皆陈桥之先声;而陈桥之役,不过因其所习行者加之厉而已。夫废置天子而出于将士之手,其可畏固莫甚焉。即不然,而将士常得有所拥以劫天子,则宋之为宋,固不能一日而以即安。宋祖有怵于此,故纂周以后,他无所事,而惟以弱其兵弱其将为事。夫藩镇之毒天下,垂二百年,摧陷而廓清之,孰云非当?然谊辟之所以处此,必将有道矣。导之以节制,而使之为国家捍城。古今中外之有国者,未闻有以兵之强为患者也,宋则不然,汲汲焉务弱举国之民,以强君主之一身,曾不思举国皆弱而君主果何术以自强者。宋祖之言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而不计寝门之外,大有人图侬焉!夫宋祖之所见,则限于“卧榻”而已,——此宋之所以为宋也。

汉唐之创业也,其人主皆有统一宇内澄清天下之远志,宋则何有焉?五季诸镇,其芟夷削平之功,强半在周世宗,宋祖乃晏坐而收其成。所余江南蜀粤,则其君臣弄文墨恣嬉游,甚者淫虐是逞。人心解体,兵之所至,从风而靡,萁亡也,乃其自亡,而非宋能亡之也。而北有辽,西有夏,为宋室百年之患者,宋祖未尝一留意也。谓是其智不及欤?殆非然。彼方汲汲于弱中国,而安有余力以及此也?

自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以赂契丹,为国史前此未有之耻辱,及周世宗,几雪之矣。显德六年,三关之捷,契丹落胆。使天假世宗以期年之寿,则全燕之光复,意中事也。即陈桥之役,其发端固自北伐,其时将士相与谋者,固犹日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出征也。使宋祖能乘契丹凋敝震恐之时,用周氏百战之兵以临之,刘裕、桓温之功,不难就也。既不出此,厥后曹翰献取幽州之策,复以赵普一言而罢。夫岂谓幽州之不当取不可取,惧取之而唐代卢龙、魏博之故辙将复见也(王船山椿孛勘之言如此,可谓知言)。自是以后,辽遂得夜郎自大以奴畜宋人。太宗北伐,倾国大举,而死伤过半,帝中流矢,二岁而创溃以崩。乃益务寝兵,惟戢首帖耳悉索敝赋以供岁币。真宗澶渊之役,王钦若请幸江南,陈尧叟请幸蜀,使非有寇莱公,则宋之南渡,岂俟绍兴哉!

然虽有一莱公,而终不免于城下之盟。至仁宗时,而岁币增于前者又倍。——辽之病宋也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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