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小说中,普通市井商人的生活第一次被大量描述。读这些小说,我惊异地发现,三四百年前的明朝人,对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律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水平往往是今天的人还没有达到的。
近来,国内一些地方的粮油价格出现上涨。上涨的幅度并不大,但这是近几年来少有的价格上涨,因此成为了舆论关注的重点之一。政府采取的措施是抛售储备粮,也就是增加市场供应量。这是正确的应对措施。通过政府的这个措施可以看出,经过多年的市场经济实践,有关部门对市场与价格的规律有了相当水平的认识,不再动辄采用行政手段直接干预市场了。政府已经意识到,即使想在市场中有所行动,最好的办法也是遵照市场经济的规律,以市场交易者之一的角色行事,而不是试图压制自愿交易,人为控制市场。
当然,还是不要过早断言政府已经彻底放弃了以行政干预市场的打算。毕竟,粮油价格上涨的幅度并不大。假如价格进一步上涨,这时,是否会出现如限价令那样的反市场措施,还是一件有待观察的事情。依然广泛存在有民间舆论,要求政府在必要时推出价格限令。在许多人看来,假如一切正常,市场当然可以自发运作,但是,如果出现了如价格大幅上涨,供应紧张等局面,这时,不能把缓解局势的希望寄托在无法控制的市场自发运作上,这时需要的是精心设计的人为措施,比如价格禁令,流通限制等等。也就是说,发财致富可以靠市场,但是,基本稳定还是要靠政府。
一般以为,市场经济是西方传来的洋玩意儿,这种认识也是一些人动不动强调市场局限性的心理基础之一。既然是外国人的玩意儿,必定不会完全适应中国国情。可是实际上,市场经济是建立在人类普遍行为规律上的社会体制,并不是西方特有的现象。如果没有特殊的压制和破坏,市场经济总是顽强地在所有人类社会中出现。通过交换来谋求生活的改善,这是最频繁进行的、不可能被彻底压制的人类行为。
中国历史上同样普遍存在着市场经济。不过,由于长期的专制统治,中国的市场经济往往不能充分发育。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汉、宋、明、清等朝代,中国同样有了颇为发达的市场经济体制,贸易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商人们甚至去开拓海外的市场。但是,正史对商业颇为轻视,流传下来的史料并不丰富。
明朝时,市场经济和发达的贸易带动了城市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出现让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流行开来。以往历史记录几乎只关注国家政治大事,明代小说中,普通市井商人的生活第一次被大量描述。读这些小说,我惊异地发现,三四百年前的明朝人,对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律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水平往往是今天的人还没有达到的。
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许多自然灾害都会导致粮食的歉收和供应的紧张。相比现在,粮食的供应不足在当时人心中引起的恐慌肯定要大得多。那么,明朝人准备在这时做什么?
著名的小说《二刻拍案惊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嘉靖四十三年,吴中大水,田禾淹尽,寸草不生。米价踊贵,各处禁粜闭籴,官府严示平价,越发米不入境了。
显然,作者凌蒙初对政府“严示平价”,也就是价格限制的做法不满,认为这直接造成了“米不入境”,也就是没人运来外地的米缓解饥荒。
作者继续写道:
元来大凡年荒米贵,官府只合静听民情,不去生事。少不得有一伙有本钱趋利的商人,贪那贵价,从外方贱处贩将米来;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米既渐渐辐辏,价自渐渐平减,这个道理也是极容易明白的。
看来,作者认为,政府只应该“静听民情”,放任市场自发调节去增加供应,而不是去干预市场——“生事”。这时,粮价当然会上涨。粮价既贵,自然就会有贪利的商人,从外地运来粮食赚钱。他们在赚钱的同时,也就增加了市场供应,缓解了粮食供应的紧张局势。商人们虽然依靠紧张局势盈利,但他们的贩卖实际上正在每日每时地瓦解紧张局势。
那些囤积了粮食的人,假如政府强迫他们拿出粮食来,他们会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对抗。道德家会发现大量的可供谴责的邪恶。但再多的谴责也不如放开价格效果好。只要放开价格,囤积者出售存粮,就是最合算的事情,自然会“贪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贵价动员起本地的囤积者和外来的商人共同为增加供应而努力。这种局势,除了让道德家无人可谴责而感到失望以外,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但道德家总是大有人在的。作者严厉地指出:
最是那做了官府,专一遇荒就行禁粜、闭籴、平价等事。他认道是不使外方籴了本地米去,不知一行禁止,就有棍徒诈害,遇见本地交易,便自声扬犯禁,拿到公庭,立受枷责。那有身家的怕惹事端,家中有米,只索闭仓高坐,又且官有定价,不许贵卖,无大利息,何苦出粜?那些贩米的客人,见官价不高,也无想头。就是小民私下愿增价暗籴,俱怕败露受责受罚。有本钱的人,不肯担这样干系,干这样没要紧的事。所以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愚民不知,上官不谙,只埋怨道:“如此禁闭,米只不多;如此仰价,米只不贱。”没得解说,只囫囵说一句救荒无奇策罢了。谁知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的。
既闹了饥荒,“不识时务执拗的腐儒”便要禁止自发交易、限制最高价格。他们以为这样一来就会尽可能把粮食留在本地,保证粮价不继续上涨。但一旦禁止交易、规定价格,就会有恶徒借执法之机“诈害”,敲诈百姓。而且,价格限制之下,家中存粮的人和贩卖粮食的商人,即无利可图,又何必辛苦经营,去充当恶徒欺凌的对象?即使百姓愿意高价买粮,但因“俱怕败露受责受罚”,商人也大多不肯经营。于是,“越弄得市上无米,米价转高”。这时,道德家们也许也会谴责恶徒,认为经是好经,只不过被歪嘴的和尚念坏。酷吏甚至会动刀杀人,但最终结局只能是“救荒无奇策”。其实,经本来就是歪经。饥荒虽不是荒政造成的,但正是因为“腐儒”的荒政,饥荒才久久不能解决。“多是要行荒政,反致越荒”。不知有多少本来可以幸存的饥民,正是被“腐儒”们用基于愚蠢的一片好心送上九泉路的。
明朝人就已明白的道理,三四百年后的今天,不明白的人还比比皆是。这种知识进步的缓慢状况很令人慨叹,但慨叹是无济于事的。只能更努力地去向当代的“腐儒”们宣扬自由市场经济的观念。这种努力一定是长期而困难的,但这是最值得去做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