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户观潮的能人很多,但那天晚上谁也没料到拂晓会刮起狂风。崖下海浪咆哮,摇撼了整个岛屿,涛声回响,像是山洞在呼啸。
睡前庄助在洞口生好了火,打算每过一刻①就醒过来看看。火小了,洞里会发凉。睡前他暗示自己洞里的寒气会叫醒自己。庄助自信自己的意识会顺从这种暗示。但他没有醒。碰巧风浪声吵醒了他,一看篝火比刚才烧得更旺,洞里空气也暖烘烘的。庄助又睡了,可他觉得喘不上气来,好像一个鼻孔被什么摁住了。睡眼蒙咙中他问自己,火怎么旺了?不一会儿,他猛地坐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
有人!
有个人影坐在篝火旁,像在拨弄火,没觉察到有恶意,昕呼吸的声音是个女人。
庄助默默地起身,坐到了篝火前。
他觉察到是个女孩,大概十六七岁吧。她低着头,头上的那种帽子庄助从来没见过,布料质地厚厚实实的,配着红色花纹,戴得低低的,以至于遮住了眼睛。穿得也很怪,披在身上的东西像是葡萄牙僧侣用的披风,布料不是呢绒,虽然已经又破又旧,但能看出是能乐戏装用的那种锦缎。
贴身穿着丝织品,薄如蝉翼。光着脚,右脚指甲流着血,抱着双膝,半边脸趴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看样子十分疲顿,但又不想躺下。
庄助试着问道:“你是葡萄牙人吗?”
女孩抬眼看了看庄助。眼睛好似佛像,又细又长。她已经筋疲力尽,目光却很锐利。实际上庄助没见过葡萄牙女人。不只是葡萄牙人,来日本的荷兰人和英国人也一样,他们不带本民族的女人来。庄助又试着用浙江话问是不是明人,女孩也没有反应。
庄助一边心想不会吧,一边试着问道: “是高丽人吗?”
这种可能性很小。日本所说的高丽国,准确地说叫朝鲜。朝鲜和明朝一样,处于锁国状态,一如既往,不造大船,也不见海上有他们的船只,所以女孩不可能是高丽人。
但是,作为平户人的庄助,不能不把这个女孩的身世和一个叫“小麦”
的姑娘那坎坷的遭遇紧紧联系在一起。那是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时期,法印镇信可能正在金州城作战的时候吧,小麦来不及逃跑,躲到麦田里,被倭兵发现,带到了法印镇信面前。法印镇信看这个少女很可怜又非常可爱,便把她带到平户做了自己的妾。她后来成了重臣松浦藏人信正的母亲,一辈子笃信观音,她给人的印象是,好像是仙女下凡到了人间。城下一个叫御屋坂的坡地上有她的墓地,她的儿子藏人的领地根狮子也有她的墓地,当地人有时去许愿。
“高丽。”
为慎重起见,庄助在白纸上写了这两个字。女孩一脸疑惑。庄助心想,她不是目不识丁,说不定是从哪个不用汉字的国家来的吧。于是他特地大声喊道:西班牙!
可她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庄助放弃了使用语言。
当他决定不再问她是什么人的时候,心中顿时充满怜悯,比问话前更加关注起她的不幸遭遇。当他以一颗温和而又善良的心去看那个女孩时,发觉她就像一只刚刚出壳的幼蝉似的,又冷又饿,身体已冻僵。
于是庄助动手煮干米饭,还加了一点海水。
用千米饭煮的粥不过是一时充饥的东西,难以下咽,可她大方地端起了碗。第一碗吃得精光,第二碗吃得很慢。她使用筷子,而西班牙人是不会用筷子的。女孩喝粥的时候,庄助烤好了鱿鱼干。庄助把烤好的鱿鱼干撕成细条放到她手上,她皱起了眉头,一把扔进火堆里,看来她闻不惯那强烈的气味,难道是来自不吃鱿鱼的国家?!
庄助粗暴地说:“把它吃了!”
可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神情中流露出一种生来就受人伺候的高贵气质。
庄助心想,也许是个身份相当高贵的小姐吧。
庄助担心的是她打湿了衣服。倒也不是淋得透湿,但看上去吸掉了她身上的热乎气儿,要是有替换的衣物最好给她一件。
庄助拿来刚才当被子裹在身上的长袍。长袍是旧衣服翻改的,像棉睡袍,袖子宽下摆长,通身絮的丝棉,是人们冬季出海干活时穿的衣服。她身上披的锦缎就算能避避风,可也不能充分保暖啊。
“穿上!”
庄助伸手递过去。她拾起头,眼睛像松鼠似的,清莹闪亮。庄助又想到了刚脱壳的蝉。从眼睛深处可以看到她那纯真善良的心。
①一刻:一个时辰的四分之一,约30分钟。——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