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庄助只好出船前往度岛。
他先到平户岛北端的田浦,在那里停留三天,观察海上气象。当时岛上把这种性格谨慎的人叫细心人。庄助是个细心人。为了渡海到只有八里地之遥的北边那个岛上去,竟花三天时间观察气象,从这一点也能看出庄助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当然也有在田浦仔细打听当地风声的目的。奇怪的是,没有遇难船的任何消息。于是庄助开始划船渡海。度岛是个细长的小岛,横亘东西,周长只有大约二十余里,一百二三十户人家孤零零地挤在小岛南侧,岛的北侧没有人家,因为那里塌陷得很厉害,到处是断崖峭壁,常有外国船被西风掀起来撞碎在断崖上。
如果船遇难,恐怕是在小岛北边的断崖那儿。庄助边想边把船停靠在了一个叫木村的海滨。他把船交给村吏保管,开始在岛上转悠。吃的只有肩上背的够吃十来天的千米饭和干鱿鱼,过夜用的铺盖包在油纸包里,还带了锅和镰刀。带着短弓,但没有什么威力。武器有佩带在腰间的长腰刀。
整个岛上低矮的丘陵蜿蜒起伏,没有路通向渺无人烟的北侧,他时而在乱石滩上攀爬,时而在森林中砍掉藤蔓朝前走着。庄助想,这真是捕风捉影啊。连度岛本村的村吏都不知道有遇难船这件事。禁天主教以后,听说岛上安插了几个密探,但密探是谁,村里的人们也只是互相猜疑。告发这件事的密探恐怕都没和村吏打声招呼,就跑到平户城下向管这事儿的人报告去了。密探叫什么,庄助也不知道。禁天主教使岛上变得人心叵测。要说度岛船夫,在倭寇时代本来是出了名的开朗爽快,可自从开始查禁违禁宗教,告密得到嘉奖之后,连对待人们的脸色都变得阴沉沉的了。
庄助心里反复念叨着,可恶的世道啊。
他有时抓着柔韧的树枝跳到对面岩石上,有时在陡岩峭壁下的溪流中蹚水,当他来到北岸观音崎看到大海时,太阳已经西斜了。虽然正值中秋时节,天气说变就变,但这一天从早到晚风平浪静。从观音崎到东北端的荒石滩这一段,将近四里地全遭海水侵蚀,泥土被冲掉,露出黑黝黝的山脊,断崖峭立。断崖上没有路,庄助只得像头鹿似的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随时有被风掀起坠人大海的危险。
走了大约两里地,山崖断开了约两百米,岛上只有这个地段平稳地隆起,伸进大海。岸边上,海水不断涌向礁石,波浪间有几块东西飘飘晃晃,像是船上的盖板。庄助滑下去,拉过来一块盖板,上面油得黑黑的,相当厚重,让人想到那是大船上用的东西。弄不清货物是不是被潮水卷走了。
弥左卫门说的“去做善事”莫非就是来捡东西吗?遇难船的货物,一般是岛上的人谁发现归谁,藩府难道要撇开岛民独吞这批财物?名扬海外的松浦家不至于没落到这个地步,连漂流物都想据为已有了吧。
太阳就要落山了。庄助决定第二天再去北端的岬角,于是找了个山洞,准备过夜。打水,拾贝,还捡回来不少干柴,足够烧一个晚上。
洞里还算干爽,齐眼高的地方能看到大海。的山大岛的影子紫水晶般朦朦胧胧,横卧在海的对面。这些岛就是平户松浦家的根据地。的山大岛不用说也是平户藩的领地。庄助在山洞入口处垒起石头,架起了锅。吃完饭,把火烧得旺旺的,躺在山洞靠里边儿的地上,闭上了眼睛。空虚感像晚潮一样涌上来。一个充满活力的身躯就这么白白地躺在黑暗中,无所事事。眯起眼睛一看,自己生的火在晃动,这反倒勾起了他内心的空虚。只有火是这个世上的东西,自己虽然活着,却不在这个世上。火烧旺了,不久就会减弱、熄灭。火像人。火的那边是黑洞洞的天空,他觉得若从那火中走过去,似乎就会进入永恒之中。但他没心思成为僧侣,他认为僧人讲的那些都不过是说词,他进而觉得自己不能被这种说法所动的性格是自己的一个不幸。
庄助只喜欢行动。有岩石就跑过去攀爬,有大海就驾船出海,随着风向急匆匆地改变船帆方向,预感到暴风雨来临就驶人海湾。他觉得在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反复行动中,会到达一个意想不到的世界,他对此怀着一种类似向往的奇妙感。和其他平户人一样,庄助受南蛮人和红毛人的影响,熟知遍布蓝色海洋的大地是一个包括大海在内的球形。平户宫前的海湾附近,荷兰公馆挂着本国的国旗,英国商馆虽然不兴旺,也还在营业,长相各异的人们在不停地劳作,可他们是从地球背面驾船过来的,庄助从小就觉得不可思议。那时他对驾船和航海不是特别喜欢,但好像这种平常而又具体的小事日积月累,使他产生了羡慕并去追寻这个奇妙世界的想法。
但庄助没有憧憬异乡的心绪。简而言之,他心急如焚,恨不得用铁锤砸碎自己,他希望这样来拼命地驱使自己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然而现在他却处于盲目状态,他那年轻的身体只是徒然躺在黑暗中。他的年轻活力毫无用处,现在只是用来温暖山洞深处的地面,不久肯定就会像那堆火一样渐渐熄灭。
还是外祖父年轻的时候或者外祖父仰慕的二十六世法印老爷那个时代好。那时候平户的人们不停地驱动自己的身体,忙忙碌碌地工作。突然间变成了家康的天下,家康也在庄助十七岁的时候死了。世道越来越僵化,人们的心也沉寂了。有田地的百姓还好,不亲自耕种的武士们成了悠闲阶级,而像庄助这样被社会遗弃的人更是无所事事。据说在江户、京都和大阪三地,那些曾经得到丰臣惠顾的大名们家破人亡,他们的属下放火抢劫,聚众闹事。但庄助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太平已到来,但这个社会上还没有建立起在太平之中人人有事可做的社会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