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沉默。
令人难以相信,宗阳在呼吸上百次的工夫里一直默默地看者庄助。宗阳是有大智慧的人,从不无谓地耗费心神,而且性情沉闷。
宗阳终于开口说道:“果如明人所言,庄助有古倭遗风。”
停了一拍儿,又提高嗓门说道:“我是你的主人,以后要服从我!”
话音斩钉截铁,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一股恐惧感从庄助脊背上滑过。他再次伏身叩拜。庄助本人当时没有意识到,这或许和祖父道喜的血脉有关,道喜和庄助对其他人态度可以说是桀骜不驯,唯有对其主人深信不疑,忠心耿耿。这位宗阳法印,对祖父来说是二十六代法印老爷,而对于庄助则似乎将成为他生命的主宰者了。
“庄助。”
宗阳很高兴,两次叫了他的名字,接着只说了一句话:“你在度岛拾来的那个姑娘,还由你把她送回故乡去吧。”
庄助心中暗想,要我去死吗?
在藩府,时间的流逝似乎很慢。过了好一阵子,老家臣峰丹后为补充宗阳说的话,叽叽咕咕地讲了些什么,由于座位离得远,听不清楚。
庄助把他的话串起来才知道,那位温文尔雅的峰丹后的话很可怕——就是粉身碎骨,死也要回平户死,这就是你的忠。那里的情形要一点不漏地禀告。但这边不可能给你任何支援……这算怎么回事啊。庄助生气了。
本来此时应当是宗阳离席的时候,但他做出了一个破例的举动。这位从五位的法印大人突然从上面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到庄助身旁,支起一条腿,略微抬起身子说:
“庄助,我要在这个大书房里再见到你,一定要见到你。我会长寿,你也不要在那个梦幻般的地方白白丢掉性命。”
庄助跪拜在席垫上,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无常吧。
这个想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一种异样的灰暗情绪不知从心中何处冒了出来。同时还有另一个庄助,他心中充满那种只能用甘美来形容的甜蜜情感。这是对主人的爱吗?
之后,庄助来到另一栋房子,以客人的身份坐在一间小茶室里。人在茶室没有身份高低之分,只有主客角色的不同,所以可以不低头。
主人是个女子。
这个女子就是度岛小姐。她垂着长长的头发,将带华丽的天竺牡丹花纹礼服的两只袖子拆下代替裙裤裹在腰间,身穿红梅花纹罩衣,姿容高贵娇艳。
一个侍女伺候用茶,还有一个在走廊里等候吩咐。
庄助心想,没错,就是她。但他还是呆住了,脑袋里一片空白。
度岛小姐一句话也不说。
她只是泡茶,让侍女端过去放在庄助面前。虽是鞑靼来的异乡人,但在点茶礼仪上非常从容,由此可以想见松浦家对她的教育熏陶是何等热诚。
茶炉旁的度岛小姐虽然没有开口,但当庄助进到这间茶室时,眼看着她的两眼就湿润起来,好看的嘴角咧开,但并不是微笑,而是要哭的样子,同时流露出要紧紧抓住庄助的表情。当然,这种表情又立即消失。她回应庄助的施礼,轻轻点了点头。礼节和举止非常得体,没有丝毫疏漏,简直就是一位大名的公主。
庄助感到拘谨,同时心里念叨着,“相当有才能啊”。
在庄助的记忆中,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香气。篝火旁的少女和眼前这个高贵女子完全不同。那时的她宛如一头身躯健壮的两岁牝鹿,每当火焰晃动时,柳叶般的双眼就机灵地闪闪发亮,并且藏有戒心,如果庄助有加害之意,她就会以极快的速度逃脱。
庄助对人的面相记得很牢,无论什么样的长相都能勾画出来。如果让他画出度岛山洞里的那个少女,他肯定能画出来,五官和记忆中的丝毫不差,但是面相会有差异。也就是说,即便五官和原来一样,面相也是会由于环境和家庭的影响而发生变化的。即便是这样,松浦家对她的教育也绝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庄助心想,她好像能理解侍女的话了。这时,度岛小姐主动叫道,“庄助。”
声音听起来让人感到愉快。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茶室里允许对话。
庄助想放声回答,但没张开口,只是做了个“什么事?”的表情。
“爱新。”
她的表情严肃起来。庄助听说过,她说的这个词是被蔑称为“满鞑子”的女真人对自己种族的一种美称,明人记载为“爱新”。爱新本来好像是金的意思。
“我,要回去。”
大概是说返回故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