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医院的规模非常大，简直像个小镇，但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虑的气氛，让你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了病人。不过医院工作人员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回事。报纸上曾有一些让人担忧的报道，说现在全英国医疗照护体系如何如何，但这里却不会给人这样的联想。我们从小到大建立的那种医生医术高明、护士仁慈亲切的形象，在这里完全得到印证。

在我们遇到的每位专业人士的保证之下，每一个小错误不仅得到了补偿，还有其他的慰藉──轻柔、平静的语调；从容不迫的姿态，尤其是医生展现出来的态度；还有那位年轻的女医生，从医疗选择到可能发生的状况，她在向我们解释病情时一直是那么的有耐心；当然也不能不提那位深夜溜进我太太病房的外科医生，在手术室值了十二个小时的班之后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太太的病床边，在即将进行手术的前一晚，跟她聊了半个小时，然后才回家吃晚餐。

玻璃门吞没了老先生后，嘭的一声关上，安静再度降临，我回想起发生过的一切。

我紧紧握住桃乐丝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比起大多数人，她的绿色眼睛显得 大得出奇，也或许是因为她总像个小女孩似的瞪大双眼。我的眼睛已经湿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三生有幸，因为她选择了我当她的另一半。过去这几个月来，我常祈祷自己能减轻她的痛苦，就算只有那么一下也好。当痛苦太难承受时，我们可以轮流分担，就像我们曾分享过的所有事情一样。

还剩下几分钟的时间而已，该是安慰桃乐丝的时候了。虽然我知道此刻在她心中，最担心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偏偏我一时说不出原本心里想说的话，只好说：“对啊，你知道，你当初应该去当护士的，因为你有张天使脸孔喔，桃乐丝。如果今天我是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张开眼睛就看到你，我会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上了天堂呢。”虽然我没那个意思，但那可怕的字眼还是从我的口中溜了出来。我只好赶鸭子上架般不得不接下去说。

“万一……万一失败的话……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会让自己很忙，不会白白浪费生命的。”

“你要去找别的女人，你一定要再婚。”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结果我们两个都哭了。

已经超过两分钟了，难道手术又要延后了？我们从来没有为这种重大事情谈得这么深入过。我闭上眼睛，过去这几个礼拜以来发生的一切涌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讨论着她的身体是否撑得住这次的手术，好像怎么也讨论不完。还有那漫长的等待，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知道化验的结果？化验结果会不会有决定性的影响？报告会怎么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化验一次？如果我们再等二十四小时以后再说呢？终于他们下了最后的决定，让我们俩松了一口气：确定，他们认为她的心脏够强壮。

其中一扇玻璃门被人往后拉开，刚刚那位全副武备的女医生正从门缝中探出头来张望着。

“就快好了，”她稍稍皱起眉来好像肚子痛一样，表情显得柔和不少。说了句：“抱歉！”

门又被嘭的一声关上了！看来还得再等等。

我低头看着地板。万一她真的丢下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桃乐丝读出我的心思了。

“动物救援。”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不知道她这句是什么意思。

“从事动物救援，算是纪念我们的爱莎，还有其它跟爱莎一样需要帮助的狗狗。”她抚摸着我的手说：“算是回报过去这十四年。”

爱莎……我亲爱的爱莎。当初她来到我身边时只有八个星期大，而且还断了一条腿。但是自从她康复之后，她就每天叫我起床出门运动、锻炼身体。因为她，我的血压才得到控制，她总是永远陪伴着我。她是德国牧羊犬，是我见过最完美的生物。

去年秋天当爱莎离开人世时，我一度无法接受必须“找另一只狗代替她”的事实，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觉得我的心被掏空，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后来有位从事动物救援的女士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打电话给我。我告诉她：对！我还没准备好这么快接纳别的狗。然而，她打电话给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我为了自己再领养狗，她要问的是我愿不愿意当狗的寄养父母。这个女人就是西西莉亚。

她说圣诞节快到了，而且她家里有九只狗根本忙不过来。事后我发现其实才只有四只而已，虽然说这样也真是够受了。

可是我跟桃乐丝根本不是照顾狗的专家。不过，家里有九只狗还真是……要是我们有这方面的经验就好了，像是经营宠物旅馆之类的，这样也许就可以帮得上忙了。但话又说回来，我们自己也养过麻烦的狗啊，我还带它去上一些训练课程，让它聪明的头脑有事可做。西西莉亚说大型犬需要特别照顾，偏偏一些动物收留中心不太乐意收留像德国牧羊犬这类的守卫犬。我们大概可以明白原因何在，不过这种守卫犬给人的既定印象才是让它们落入不懂照顾的人手中最大的原因。

玻璃门又打开了，刚刚那位女士跟那两名男子一起回来了。

我很快地弯下身贴近桃乐丝，在她耳畔轻声的说：“放心吧，我会的。”

她用力地握紧我的手，我差点以为骨头会被她捏碎。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其中一个男人放开了她推车上的刹车，把她推开了我的身边。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放心，我会回来的，然后我们再一起来拯救那些狗狗……”

我含着眼泪看着她，接着她就消失在玻璃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