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坐在离监视器不足一米的布面椅子上,身体极有自制力地向前倾斜,长久凝视着小屏幕,偶尔用右手摸索左手的大拇指,发布“开机”或“停”的命令。这两道指令将摄影棚分割为界限明晰的两种气氛:前一种是针尖落地亦巨响的肃穆,后一种则给喝到嘴里的水腾出一个“咕咚”一声咽下去的机会。如此这般从早晨9点开机,至凌晨收工,张艺谋没有吃饭,极少走动,不曾休息过,只喝很酽的普洱茶。
那是正在北京怀柔影视基地拍摄的《三枪拍案惊奇》片场。就连坐在影视基地外马路牙子上的民工也窃窃私语:“张艺谋在里边儿。”摄影棚外偷闲抽烟的工作人员,一边抱怨如同苦修营,一边交流着在甘肃片场智退狗仔队的趣闻。这种戒备森严、又散发神秘魅力的行宫气氛,并非来自高墙深院或看门查岗的,而来自张艺谋身上发散的气场,它弥漫开来,穿透高墙,将过路的、保卫、看门人、探班的、所有演职人员一网打尽。他们全都是围绕在张艺谋身边的亚文化太空残骸或漂浮的碎片,围绕着不变的中心沿着椭圆轨道而行。
执导奥运会开幕式后,张艺谋本人的风格被抽象化了。人们不再费心通过他的电影猜测他的意图、他的性情,他从幕后走到前台,接受直接的、针对他本人的疑问:他是命运选派来的这个时代的鲁斯本,为国家意志演奏乐曲吗?他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一点,他换之以“人民”,他为中国人民出力;身为艺术家,他那宝贵的孤独与独创力遭到侵蚀了吗?他有困惑,但妥协不见得是坏事,服从大局是必要的;他是否受到了权力的诱惑?他强调只是个电影工作者,甚至是娱乐圈一分子。他的性格,与这个民族长久倡导的特性相吻合:控制、奋斗、坚韧、在合适的时机还有点中庸之道。
我们在张艺谋紧张的工作间隙不连贯地拍摄与采访了他。他处于一种因为权力所带来的愉快当中,跟我们开了些诸如“我整天都在思考拍照的姿势,不思考电影”的玩笑,他称赞某件便服“很亲民”。他的眉毛浓黑,夹杂了几缕“长寿眉”,据说有此特征者生命力持久而顽强。他笑得不少,仍旧不怒自威。
问:挺忙啊导演。
张艺谋:干的就是这活儿。
问:为什么决定拍摄《三枪拍案惊奇》?
张艺谋:我希望尝试一个新形式,对我来说,现在拍电影喜欢做一些没有做过的事情,比如这样的喜闹剧风格,比如一种独特的结构和表现方式。小沈阳、孙红雷、闫妮等等这些演员,第一角色合适,第二有商业的考量,这一点不用忌讳,他们也都是好演员,我也期望演员在合作中给我惊喜,给我新鲜感、挑战感。我喜欢意外和惊喜。
问:总体来讲你是个特别喜欢尝试新东西的人吗?
张艺谋:我觉得在拍电影上是,其他未必。(笑)像吃饭就不是,吃饭就永远是一碗面。
问:吃饭一碗面,每天睡2、3个小时,传得像神话似的。
张艺谋:每天只睡2,3个小时,不光你问,所有人都问,我自己也问。通常我在拍戏的三个月四个月,都是这样子,可能是我热爱这个工作,我全身心的投入,有这样的能力。你要让我不拍电影睡懒觉,我天天能睡。我觉得这里面就是个精气神儿。
问:《三枪拍案惊奇》是奥运会开幕式后你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张艺谋:没有直接关联。开幕式的创作经验和体验,是毕生的财富,这种财富,首先是一种举世瞩目的效果,一生都碰不到,就是拍电影,开玩笑说,你就拍死了也达不到,这是一个全中国、全世界关注的机会,一个人一生有这样一次机会,此生无憾吧。其次的财富,在这样一个超大型的活动中,面临诸多困难,克服它所带来的自信力和掌控力,其中的坚持与妥协,对创作都是个很好的锻炼,这种锻炼是超大型的,超重量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