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开始无趣地散去。一刻工夫,公社后院就冷落下来,剩工作人员、公社干部零星竖在各处。中士赶巧在接兵干部身下站着,两手空空,样子可怜兮兮。
干部问:“你没吃饭?”
中士说:“没。”
干部问:“一点没吃?”
中士说:“挤不进来。”
接兵干部亲手拿了两个馍,端了一碗菜递给中士。中士接过菜,只要了一个馍。
干部又把手里的一个馍递过来:“拿去。”
“够吃了。”中士说。
“给送你的家属吃。”
“他们带的有干粮。”
中士说着,竟自转身走去。接兵干部拿着馍呆了一阵,向前追了几步,拍下中士的肩膀道:“到部队后我们连队要你,新兵连训练结束,分兵时你找我。”
这接兵干部就是中士后来的指导员。
把馍菜端到厕所墙下,妹妹等急了,说你真是,为了一个馍……中士笑着,瞅瞅四周,把馍装进妹妹兜里,把菜倒进厕所,出来又把三个碗、三双筷一并收拾起来,乘人不备,塞进妹妹的馍兜,把兜口牢牢扎死,提一下重量,轻轻放到墙角,对妹妹说:“有个当官的看上我了,让我到他连队当兵。”
妹一惊:“你学好,让他给你提干。”
中士很自信:“最少不愁入党。”
妹说:“当官了,你就别回来,在城市立家。”
中士说:“不。我得回来当支书!支书土皇帝,比在外当官强。”
中篇
妹家房砌出了气势,高高大大,洁洁净净,满房角落都还未生蛛网。青色砖,青色瓦,像青色的天。两扇黑门上,刻了两个“福”字,金金黄黄,如两个硕大铜钱。屋里后墙下,压着一张条桌、一张写字台。桌上扔有线筐、干馍、粉丝、洗脸巾、书纸、线坠、布条和灰土,墙上贴有当年的美人日历画。有一张是刘晓庆。他觉得刘晓庆的嘴有些歪,可排长说刘晓庆美就美在嘴好像有些歪,其实并不歪。中士想看看刘晓庆的嘴到底歪不歪,就把目光搁到画中人的嘴角上。
他凝视着刘晓庆的嘴。
妹说:“你看啥?”
他说:“不看啥。”
妹说:“我去给你烧碗茶。”
他说:“我不渴……烧一碗也成。”
妹走了,入了灶房。他和外甥女呆在屋里。外甥女在地上爬着,不断捡草棒啥儿在手里耍弄。地上铺有砖。砖上很净,除有薄薄的灰土,没别的脏物。妹在灶房拉风箱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陌生、一般神秘。他把钢笔拔下,让外甥女当玩具耍着,就搬凳来坐到门口,背倚门板,望着妹妹。妹妹一伸一缩的肩膀,如黄牛耕地时扎进土中的尖犁铧一样起伏、起伏。她早先的黑发不见了,如今散在后边的又黄又稀,如秋旱的谷苗。
中士盯着妹妹稀疏的头发,可着大嗓儿问:“哎——你的头发,昨……变啦?”
妹妹没回头,隔着院落答:“坐了个月子,脱了半头发。”
中士心里悠一下,不再说啥。
妹也不扭头地问:“你入党没?”
中士不扭头地答:“没。”
灶房的风箱突然不响了。中士想扭头看一下,可又不敢扭。
“真没入党!?”
“真没入党?”
“回来带了多少退伍费?”
“眼下还有九十七块钱。”
突然就奇静。灶房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上房的外甥女将笔插在嘴里咬。院里有鸡,无声无息地朝门外摇摆。中士盯着屋里的晾衣绳。那绳上有六只蝇子,三只小的背着三只大的,一行等距离拉开,间隔二寸左右。一会,又飞来一只,显得多余,就围着那绳儿兜圈,嗡嗡声孤独得可怜。它飞动时,翅膀扇动得如没有扇动,快极。中士看了一阵,起身摇了一个绳子。那三对蝇子被他赶走了,飞声嗡响。
“陈村有一个当了一年兵,又入党又立功。”
看不见妹,但又响起的风箱声和她的嗓门一样大。
中士盯着飞走的蝇子,大声:“立功又咋样?不立功又咋样?都一样。”
妹在灶房也大声:“乡里民政干部说,立功的回来可以优先划一块宅基地,不要宅基地的奖三百块钱。”
中士怔一下,目光硬着。又落回绳上的蝇子一动不动。
本来,中士是可以立个功的。可中士没有立。中士在连队人缘不坏,好事也积极去做,当新兵时还把扫帚压在枕头下,一早号不响,他就把弹药库院落扫了一半。每次连队表扬人员名单中都不少中士,第一年他就被嘉奖两次。嘉奖一次有十块钱奖金。拿到那十块钱时,他觉过意不去,用五块钱买了三盒烟,一斤酥糖,给排长送了一盒烟,大家把余下的烟和糖均分了。年终总结时,都觉中士大方,又评他嘉奖,他又用十元奖金,买了两盒假“阿诗玛”烟,排长独抽一盒,大家共抽一盒。那是全排人第一次抽云烟。无不感谢中士。
这为中士立功打下了基础。入党,中士不敢想,排里还有七八个非党人士的老兵,他们都写过十几份入党申请。中士计划:入伍头年嘉奖,二年立功,三年入党,四年回家当支书。当不了支书就当支部委员也行。
入伍第二年,中士成了老兵,依然和新兵一样,兢兢业业,勤勤快快,一个冬天,少说能替人站三十至五十次夜哨。
那次立功机会,就是来自于替人站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