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平雪(2)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杨从祁一鼓一鼓的肩膀上看出了祁的不悦,忙传给苗一个眼色,苗神会,急步追上祁,说我说的战争是广义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或核战,不过局部战争,像对越自卫反击战,还是需要投弹的,风里来,雨里去,雪里行,还是难免的。祁依然走得快捷,脚下吱嚓吱嚓。苗又说连长,真想冬训不一定今夜,下个月大雪封门,把兵们拉出去,走上三十里,或者五十里,认认真真锻炼锻炼他们。

祁的脚步淡下来。

杨跨到祁的左脚下,说苗说得对连长。

祁说我也没说非今夜把兵们拉出去。

杨说咱以后选一个恶劣天气搞野训。

祁说算啦,死冷的天。

杨说连队多南方兵,冷天才好。

祁说说说而已,上边又没这要求。

苗说今天团里又通知让组织形势教育了。

杨说改革是好,可物价不稳和兵们解释不清。

祁说形势教育把训练时间用完啦。

杨说当前全国都在搞改革成果大讨论。

苗说经济工作是国家的中心。

祁说真幸运眼下不打仗。

杨说要么今夜搞一次雪野训?

祁说算啦,等天暖和吧。

苗说连长你别生气,要搞了我组织。

祁笑笑,说我生气了?

苗笑笑,主要天太冷,说改日也许好些。

杨说你们看,看天上。

祁和苗都将脸昂向天空。天空染着浮白,流动着缕缕亮丝。亮丝稠密处,反呈出暗黑,稀疏处,倒呈出清净。整个天空,如一湖奶汁。在这奶汁中,扑棱着十余只大雁,拉成一字,齐齐地朝南缓移。祁想,还不如这雁。杨说,冬来早了,不定这雁中会有冻死的。苗用眼角看雁队最后的一只。上军校时候,苗自言自语,我们煮过大雁吃,用冲锋枪扫射,端枪守在河滩的苇丛中,每夜都会射掉几只。苗说我们的校长是将军,星期六晚上让我们陪他去打雁。

杨说,雁肉香吗?

苗说,香,又细又嫩。

杨说,你吃过没连长?

祁说,我吃过兔肉,小时候爱雪天打兔。

你们都没吃过雁肉呀?苗怀着惊讶,怀着憾悔,脸上飘着失望。脚下是皑白的雪,空中是硬冷的风,不消说那再高处,寒是又粘又稠,大雁飞得很拼力,远时还见高远,近时就近得如踩着树梢飞去,仿佛伸手可及,连大雁肚上的白毛被北方黄了,都可清见。它们飞得慢极慢极,翅搏的声音,隐隐地落下,如秋叶下飘,将近地时,又被风卷着去了。间有一声鸣叫,响出冷凉的孤寂,如被雁登落的苇絮,长长地在飘,在飘着,迟迟在雪地散开,迟迟地消失。雁的脖子都拉得细长,似一条细绳,直直的,下面是白,上呈黑色,头勾着,脖斜着,身坠着,如同挂在风中的一兜黑白棉花。还仿佛能看见大雁累喘的热气,仿佛雁汗就落在他们脸上。可雁队还是去了,齐齐的列队。祁想,不如它们。真不如它们!雁去了,先见十几粒大点,黑在白空,后见一短黑线,扬在空中;再后,黑线又成了点黑,在眨眼中掉去,就全都没了,挣着去了,仅留冰条样的一根鸣叫,在雪空里横着。

杨说祁,走呀,还看?

祁便走,说雁们真行。

杨说今夜找不到暖窝,准冻死几个。

苗说冻死了,不知便宜了哪个放羊的孩子。

他们走,就到了酒家。

酒家叫莽原酒家,其意有三,一是莽原即中原,莽原酒家即中原饭庄,因这豫地酒盛,便不称饭庄,而称为酒家;二是酒家坐落很荒,不近城镇,四野点着几处村落,一处兵营,靠的是门前一条公路牵引食客,故称莽原;三是莽原有些诗味,有个刊物,文学性的,也叫莽原,说明这酒家不是脏乱去处,使路人见了酒家额上的红字,便觉清新,食欲升而脚止,到酒家歇坐。酒家是营部办的,一个炊事班长,带三个炊事员,白褂盖着军装,便给营部创了收入,也为民做了服务。房子是三间平房,一间为灶,一间为厅,另间为舍,也兼仓库。兵们自己动手砌砖房,内里白灰泥了,洁净洁净,额上的红字是仿宋,艳红,旧了兵们用漆再描,瑞雪一照,十分明丽。雪天,酒家没客,祁们到时,兵们正在娱乐扑克。祁到中厅,先把脚上的雪踢出门外,说好静啊,该赔钱了。炊事班长忙收起扑克,说你们来就喜客盈门啦,吃些啥?杨说啥好做啥,他当连长了,放血请客。炊事班长惊笑,说真的?祁说你做吧,三个人都请,不怕贵,只不要让营里知道我们到了酒家就行。

酒家忙起来,叮当出韵律,声音很露戏鼓的味。兵们在洗菜涮肉,水声哗哗,塞涌着屋子。外面的雪光,从门窗寒映进厅里。厅的桌上,凳上凉亮,印着军用的两个红字,在木面贴着,已被客人的屁股磨了去,军字还有半个车,用字几乎全被人用去了,残着淡淡红痕,不是军人,断然难认那是军用二字。这酒家给营部创了利润,营部的笔墨纸砚、多订的报纸杂志,及全营干部每月的补贴,都来自这家。那钱是有着数目的,营级每月补贴十元,连级每月补贴八元,排级五元,年年月月推算,都已不可小视。特别是团里、师里,冷丁下来一人或群人,检查工作或有别的做事,很远来了,带到莽原便一顿,少不掉的。营房的兵们也来,营长禁过了令,仍来。有次祁说,把酒家散掉算了,营长说你闹地球玩笑。政教说祁,你不能没有经济头脑,啥年月了。祁觉到了逆顺,说我当营长了就散。仅凭这,政教说你就当不了营长。营长拍了拍祁的肩,亏你还比我年轻,营长说,以后军队干部得学点企业管理填填肚子。后来,祁来酒家便过几餐,就绝少再议到酒家。当真少不掉的。祁去过几个都市,大街小巷都是餐厅、酒楼、饭庄。天安门那个地场,围它的其实也是酒家。团里、师里都开设,驻城部队,还开设大酒楼、大酒店、大酒庄、大酒社、大酒部。一次连里买回十把竹帚,一统十一块钱,发票无处落账,祁曾想也在路边创个铺子,取名“到家铺”。意为你到此处如到家,随便吃吧。当然,吃过是要付钱,因为是铺。营长说你及早拉倒,抢我营里生意,祁便消了念头。这时,祁在酒家顺走几脚,摸摸饭桌,捻捻墙角的大米,看看墙上挂钟,针指十点,向杨说连队在讨论?杨说哎,工作安排好了,别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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