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和平雪(5)

阎连科文集:寂寞之舞 作者:阎连科


去年营里要给我立功,你要把那立功指标争给你们连的二班副,二班副训练好,我知道要打仗了他准是英雄汉,可眼下不打仗,我一年给营里挣了一万八千块。炊事班长说着一脸胀,脸上如同鼓了气。他说你别生气祁连长,我想今年营里要再提出记我功,你不同意了别吭声。

祁的手里捏死那张发票。

菜钱应该是多少?

炊事班长勾下头。

算我求你祁连长。

祁盯着炊事班长的弓长脖,一阵静默,说你回屋吧。炊事班长不动挪,祁说我不吭声,你回吧,就又转离酒家上了路。我完了,祁想,我不再是祁了,不是了原本的祁。他拿出发票瞟一眼,把一纸发票扔出手,那票纸船样漂漂着,被风又载着远航去。完了,祁想,几十块钱就把我给翻了,我真不经打。祁一九八二年参军,一九八三年在中越边境的枪炮余音中,光荣立过功,算为英雄的。祁一直为此自豪。眼下祁想,完了,该炊事班长立功了,他一年为营里净挣一万八千块。祁想完了,脑子微晕。那发票载着祁,在雪海荡动,不知要将祁运往何处。四野荒净,雪皑皑着,杨和苗的身影如两株绿草。祁默在路上,听到一种声息在响,似乎是雪粒从树上裂落,良久的静伫,他辨出那声息是自己的一颗心跳。何苦,他又想,炊事班长也不易,不打仗,本该这样。都是本该的,本来的,你何苦!祁遥遥听到几声召唤,说什么完了,你走吧!

祁开始走,唤指导员说,等等我──

杨和苗立脚等着。

祁跑将去,身后扬一溜雪花。已是午时。兵营响出脆哨声。浮白的天空开始疏淡,如奶液注了清水,有薄薄黄亮透在天上,许是太阳耐不得了沉寂。正空上,花色一团,稀稀似片发光的水,也如流滩的蛋黄。兵营在前,同一落村庄一样,掩在行行树下。春夏里,季节茂盛,绿叶伞在半空,任你如何,也瞧不到几处房舍。眼下秋去冬来,树都裸裸站立,房便赤条条敞着。房面的雪,被风吹了,露出径径红瓦的楞。营房围墙上的红字,是军营的特用,别处纵是标语满街,口号激荡,也用不了这八个方字: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可惜的是,这八字分写大门两侧,字倒是大,然不如莽原酒家那般清晰。当然,它也醒目过。初建营房书字时簇新,日后旧了。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又描摹出新来,转眼就是十年足余,那字漆已剥落,如乡村条帚用白灰水蘸写的广告:磨面向东走,粉细价钱低;村头专卖黄沙、洋灰;村中二道胡同弹棉花,等等之类,并不刻意为经商广告,似乎目的是告诉线路,为路标之用。祁跑着碎步,看那八个字时,想这字不是让军人提高警惕,准备打仗,似乎意为告诉路人,这儿有座兵营。祁心谋到此,内里便生出丝丝薄凉,在身上流动。一九八三年打仗时,那军营是何等沸腾,草木皆兵,人人都惊着心魄,恐真的打了,也恐真的不打,如今想来,颇有事过境迁之感。自己想组织一次冬训,杨、苗都不甚同意。真是的,然又怪不得他们。祁想,谁要把这八字用红水描了,谁是合该记上一功的。可又有谁能想起?一个营的兵营,这八个字归全营所有,我小小个一连之长,又刚刚宣布任职,派兵出来描这八字,未免不是有要做头鸟之嫌?我四连谁要想起此事,不说描摹,开口提起,我就宣布他一个嘉奖。嘉奖是我连长的权力,可惜四连又有谁能想起?

将追上杨和苗时,祁收了脚步,徒步走着。面前有只狗在雪地跳跃,家狗,黑毛,极是漂亮。狗在咬一麻雀。那雀飞不高远,想是湿了翅的,溜地飞着,逗着那狗远去。狗是营长的爱物,从来不曾打的,驯得极有章法,能立能站,能卧能跳。营长每日都要给狗梳毛,让炊事班好生喂养,很受宠爱。见狗祁又快了步子,几步追上他们,说看营长的狗,营长在吗?杨惊了一下,寻着狗望了,又回目说,碰到营里干部,我们说上公路看看,下午党团组织生活,想组织党员、团员,上公路扫雪。

祁问,下午组织生活?

杨说,周六嘛。

祁说,让党团员出来把那字给描了。

杨问,哪字?

祁指大门两侧,杨哑然一笑,说描这干啥?祁说脏旧兮兮,辱眼。杨说这是营里的事,想描新让营部出钱,一个字得一桶漆,一桶漆七块钱,咱们今天的饭钱也不够描这字。然后,杨朝祁的面前站了。说连长,刚才是不是酒家多收了钱?

祁说,不是。

苗说,你东西忘酒家了?

祁说,炊事班长多找我五块钱,送回去。

杨泄了一口气,说酒家的菜压根没账。

苗说,还不如买包好烟抽。

杨说,送了白送,不送白不送。

祁说,不能那样,人家都是战士。

苗说,你也没送进他们口袋,充公了。

祁说,不能为几块钱让兵们说叨,咱是干部。

杨苗无话,彼此间忽然尴尬,似乎空气僵了,不能流通。祁猛然想到,自己话有失口,仿佛自己觉悟,别人心私,似乎显摆自己。祁想,不能伤了和气,留下隔阂,忙说你们刚才谈啥,好像说的是我,我一到就都不讲了。

苗把目光投到远处,说闲聊闲扯。

又开始走路,刚起步杨的脸上忽地生出光亮,对祁说连长,我和副连长刚才商量,说咱们四连今年一切平平,没有突出成绩,也无明显错误;没有明显贡献,也没突出失误,一切都平平又平平。其实,我以为工作做到四平八稳就属不易。一连成绩佳,可连队伤过一个人。三连不错,有兵偷跑回家。这些四连都没。该年终总结了,团里还要下来考查。我想咱们四连最突出的是,支部一班人团结心齐,没有丝毫矛盾,像个战斗堡垒,你说呢?

脚步淡慢,祁朝营房西角望。那儿高竖一棵泡桐树,树梢上筑着一巢鸦窝,黑黑一团,显在树枝的白间,仿佛是条条雪枝架拉着的一圆球儿。似乎风吹即落,然风却总也吹它不落。祁瞅着那鸦窝,说其它连倒真没我们支部团结呢。

苗说听说一二连支部开会,连长指导员准吵。

祁说我和指导员从没红过脸。

杨说今年师里评优秀基层党支部,主要条件是看工作,看支部团结不团结。

祁说我们能被评上优秀党支部?

杨说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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